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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母想追出去,秦淮刚跟到门口,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低沉的声音:“让他自己静静吧。”
龚良跑楼下的一处大树挡着的墙根处蹲着,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是麻木地扣着地上的土。
就这么从白天扣到天黑。
秦淮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扣土,地面都被龚良抠出了一个小坑。
终于,有一个人找到了龚良。
“怎么好端端的蹲在这里挖土?”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秦淮看到了一个高大、精壮、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面容有些狰狞,但是看眉眼却又觉得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看上去像是利器划破的,从眼角一直到嘴角,歪歪扭扭,是路过都能把小孩吓哭的凶恶的疤。
但是男人的神色却意外的温和,就像是悉心教导不懂事小孩的长辈一样,笑意直达眼底,语气也是逗小孩般的开玩笑的语气。
让秦淮觉得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男人长得稍微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
男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井离乡,井师傅。
“井师傅。”龚良乖乖起身,可以看出来井师傅在小辈中还是很有威望的。
“你是从家里跑出去几个小时不见人影,你妈都快急疯了,求人都求到我这个五十岁的瘸腿老头身上了。我一猜你就在这里,怎么,又有单子没谈成?”井离乡笑着道。
“不是。”龚良小声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井离乡笑笑,“不想回家没关系,我在这儿陪你聊会。”
说着,井离乡从兜里掏出一个郑达同款布包,递给龚良。
“这是胜利这个月的工资,他听说郑达给家里交了10块,自己留了5块,这个月一分钱没给自己留,除了给家里的10块钱剩下都在这儿了。”井离乡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也要比,我有的时候真是拿他们师兄弟两个没办法。”
“你爸妈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我大概能猜到,你是个什么想法我也能猜到。我们外人无权过问你家里的事情,但是大家街坊邻居这么多年,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的也存了些积蓄,要是药费实在不够我还能再借一点。”
龚良小声道:“井师傅,不能再借了,我家已经借了很多钱了,再借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一辈子还长着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背井离乡来姑苏。比你大个10岁的时候,我也有一段时间不想活了,觉得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但是还不是活到了今天。”
“小良,你也是有能力的,你刚进织丝厂的时候,你们陈科长不是天天夸你天生就是一个当销售的好胚子吗?”
“这早些年织丝厂效益好的时候,工资、年节奖金、补贴样样不少。虽然此一时彼一时,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怎么就能断定,你这一辈子就不行呢?”
龚良没说话。
“不爱听这种假大空的虚话?”井离乡笑眯眯地问。
“不是。”龚良连忙摇头。
“那就是听不进去,正常,能理解。已经很晚了,现在深秋夜里凉,别在外面呆着了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妈真该急了。”
龚良知道井离乡说的没错,起身,搀着井离乡往回走。
井离乡摆摆手表示不用,他都瘸了这么多年了自己走没问题,有人搀着反倒不会走路。
两人慢悠悠地走了。
“对了小良,我记得去年听你爸妈说你谈下了几个周边的小单子,怎么今年年初去了一趟魔都之后反倒没什么消息了,我听说今年织丝厂的丝质量不错呀。”
“魔都的单子谈丢了。”龚良失落地道,“陈科长带队,原本是让我主谈的,但是我临时怯场没发挥好,丢了。”
“科长也没怪我,他说是他心太急了,不该让我这种刚转正的年轻人谈这种大单子。”
“是我的问题。”
“你不像是会怯场的人啊,从小到大这群孩子里就是你嘴皮子最溜,说话一套一套的。”
“我…我就是害怕。”龚良皱着眉,难得吐露心声,“我害怕这种大场合,看到人就心慌,明明提前准备好的话一到嘴边就全忘了。”
“大家都说今年厂里丢了展销会的名额可惜,我也知道可惜,但我心里其实是有点庆幸的。”
“我怕等到了展销会,陈科长把重担交给我,我又临时怯场甚至临阵脱逃,今年又和去年一样成交量惨淡,我们销售科又丢了织丝厂的脸。”
“我一边知道展销会是一个千载难得的好机会,如果去了谈下大单子,我爸的药费就有希望了。厂里只要效益好,医药费的报销能下来,我爸就能去省医院治疗。”
“可是我一边又很害怕把展销会搞砸,甚至庆幸还好今年没有名额,去不了就不会搞砸了。”
“井师傅,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懦夫,是个逃兵。我不想让我爸瘫在床上等死,可是我明知道能救他的方法我也不想去试。”
“大家都说我这段时间六神无主的是因为家里出事,不是的,我是…”
“我是憎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有的事情想做,有的事情可以做,却又不敢做。”
井离乡静静地听着。
等龚良絮絮叨叨地说完,井离乡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这几天都不出差是吧?”
龚良点点头。
“明天下午能和你们科长说一声请半天假,来一趟国营饭店吗?”
龚良有些茫然,但还是点点头:“应该可以。”
井离乡笑眯眯地道:“那我明天下午我在国营饭店等你。”
“心情不好,吃点好的心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