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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芪还记得那个晚上。
松江府东边的福寿山突然起了好大的山火,烧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和东南风刮灭了。
当时,程家才在松江府站稳脚跟,还没住上这么大的宅子,家里也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生意全靠老知府扶持,才勉强够饭。
嗯,好像是八年前。
也是,刚立秋,天气热得不寻常。
老知府亲莅窄小的老房子,叫赶紧将家中所有的存钱、银两、珠宝首饰全都拿出来,能换银子的换银子,不能换银子的去当铺当掉,什么都不留,把所有的家当都投到一件事里——
“天神下凡了!”
老知府激动到手抖:“京里的贵人要来松江府游乐!都是高门大户的郎君、姑娘,甚至有天皇贵胄你儿子机灵,我举荐了你儿子去伺候!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最好的菜、最好的马、最好的姑娘什么都要最好的!往后的路,我扶你一程,你自扬鞭去!”
说起来竟有些诡异的与有荣焉。
伺候贵人,竟也是经过筛选、无比荣耀的大幸事!
黄芪第一次明白:她伺候程家人,端屎端尿,任打任骂,当牛当狗;
程家人也要去当狗,在更有权势的人面前,自掏腰包去当狗——甚至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之后的时间,黄芪更是开了眼,平生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天仙一般的物件儿,流水样地送进宅子里来,成打成打的白玉樽、天丝绸做的丝帕、窖在冰里的红果子还有从船上搬下来养在缸头的活蹦乱跳的鲥鱼
银子像不要钱似的往里栽,也不知能种出什么果子来。
贵人们来松江府那几日,整座城都忙得脚背飞上天。
据说贵人们先去游了船,再去听了戏,都兴致缺缺,为首的那位长公主府的小娘子垮了脸皮当即就要离了松江府,往更南边去。
也不知怎么将他们留下来的,用过晌午,一行人就坐着马车离了松江府,往旁边的陶宝镇去了。
陶宝镇啥也没有,就一匹大山名唤福寿山,山上有一座经年的老庙。
黄芪初以为贵人们要去拜庙。
谁知道,贵人们不是去拜神,是要去当神。
去陶宝镇前,其中一个眉毛稀疏的贵人提的议:“整日看戏、游湖、泛舟无聊得紧,要我说就找三十个高的胖的矮的瘦的,放在一处林子里,给他们编上号,叫他们杀杀杀!我们就藏在旁边看!然后下注!看谁赌赢了!彩头,彩头嘛——”
“彩头,彩头就是明年京师城秋猎的头名!”长公主府出身的容貌倾城的娘子,兴奋地补充。
“可以,到时候我们组队去秋猎,谁拦路砍谁——秋猎的头名,是可得圣人觐见的!”
提出建议的那个贵人登时兴奋起来:“但先说好,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必得由我来处置——我一早就想试试,把人的脖子割开,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流尽了!”
小娘子翻了个白眼:“若叫你爹知道,必打你板子。”
“京师城严苛,圣人又仁慈,我上个月打死两个丫头,若非我娘遮掩,我爹必定揍我。”眉毛稀疏的郎君十分亢奋:“如今天高皇帝远,我们玩完就走了,谁又能知道?”
另一个身形微胖的郎君连声迎合:“好好好!我也要去下场玩!我不想看表演!我要进林子里去!”
开启了新玩法。
小娘子眸光一亮:“啊!还有谁要去?训哥儿,你去吗?”
眉毛稀疏的郎君一声冷笑:“跟一群死猪仔杀来杀去?我不去,我要猪仔站在那,随我杀。”
一直没说话的有两个郎君,一个年岁小些,一个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双手撑在椅背上。
小娘子挑凤眸,眸下一颗泪痣敛动,看向最漂亮的那个郎君:“玉郎,你说呢?”
那位玉郎抿唇笑了笑:“可以玩呀。”
顿了顿又道:“但,记得找些身后没宗族的,这些人死了也无人管顾。”
小娘子高兴起来:“玉郎考虑得周全!”
玉郎想了想再道:“找些母子、夫妻、兄妹、姐弟来——”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讥讽的意味:“看一看,只能活一个时,这些血脉相连、至亲之人究竟还能不能这么亲密。”
泪痣小娘子高兴得“啪啪”拍手:“当真好玩!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总要玩些在京师玩不到的东西呀!正好我爹从海上带回来的望远镜也能用上!”
泪痣小娘子招招手:“诶,那个谁!”
黄芪在镂空的门外端着果盘等待伺候,听了个仔仔细细,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落下。
眼看众星捧月的大少爷程行龃听到后,立刻像一条哈巴狗蹿了过去,贵人们无论说什么,他都弓着背便连连点头、尽数记下。
黄芪茫然:杀人,怎么和杀鸡一样简单?杀人,怎么会是一场玩乐?杀人,怎么还能有彩头?
趁夜深,一行人兴奋上山,黄芪与程家随行的丫鬟被留在了山下,眼看福寿山上的灯笼依次点亮,证明玩乐正式开始,大约四、五个时辰之后,天快亮了,山脊的北面突然燃了起来。
火焰熊熊直上,奔袭鱼肚白的天际。
黄芪吓得抱头:若这群天潢贵胄在陶宝镇被烧死了,她们这些人是不是也活不成了!?
黄芪把满天的神佛都唱了一遍,眼看山火控不住了,从北面燃到南面,终于在下山的栈道上等到了那群轻易决定他们生死的贵人!
那位胖郎君满身是血,扯着喉咙叫唤,脖子还在渗血。
那个长了泪痣的小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嚷着:“把这座山烧光!把松江府烧光!一个都不准活!贱民还胆敢以下犯上!叫几个道士来,本翁主要布阵!把这些贱民的魂魄全都封在这山上!叫他们生生世世被火烧、永世不得超生!”
其他的贵人,似也有被烟熏火燎之相。
他们家大少爷狼狈地满脸脏污,脸上被熏得黑黢黢一片灰,捂着胸口直咳。
眉眼稀疏的郎君一脚踹在程行龃心口,伸手就是铺天盖地的乱拍:“你还敢咳!?你还敢咳嗽!?你选的人!你选的地方!我们要是死在这儿了,你八辈子祖宗的坟都给你挖出来!”
几个狠脚踢下去。
程行龃连喷好几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