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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春县位于大陶东南地区的亥栗省治下的明月府。
当今皇上登基的第四年,也就是君政四年时,大陶东南四省的田赋加到了每亩一石。大陶的农业税以直接征收粮食为主,南直隶和亥栗省素来合称鱼米之乡,向全国出售粮食,那些土地肥沃的地区只当这是个重大的负担,要勒紧裤腰带过活;但明月府并不位列其中,相比丰饶平坦的稻田,这里出产的更多是山区和荒地,这多加的每一粒粮食所勒紧的,是他们脖子上的套索。
于是在君政四年的十二月,在秋粮征收的截止日期前不久,烧春县有十几个农民选择了抗税,他们选了座山头,盖了个草房起名叫忠义堂,当时连牌匾都没钱挂,直接就此开始了落草为寇的生涯——他们的行为得到过当时的烧春县令竺明辉的同意,竺明辉还给他们临时赞助了一笔启动资金,不是拿来做匾的,是为了让他们有能力吓跑下县来亲自征粮的官员。
这伙土匪当时的老大姓高,所以被称作高家寨子。
四十一年后由一个姓白的人当了一把手,因为白姓是国姓,所以不能叫白家寨子,又因为烧春县只有这么一伙山匪,所以就被叫成烧春寨子。
这就是烧春山寨的由来了:总之,烧春山寨自诞生,就与反抗暴政重税、勾结地方官府紧密相连。
说是土匪也好,说是好汉也罢,一伙集团想多做点事,好事也做、坏事也做,那就不是一般定义所能尽述的了。如果下地帮老乡种田,那他们就会变回农民;如果有实力不济的商队路过,他们也会做土匪的传统行当,去索要一笔“过路费”;如果需要帮同乡抢水、去跟强行征粮征兵的官府人员谈判,那他们就会变成民间武装集团。如果定位为后者,还可以兼职做做保镖什么的。考虑到这年头很多四十年前做过正经生意的镖局也开始拦路劫财,那反向思考,一伙土匪去保镖,也不算太离谱。
随着战乱频起,移民南下,烧春寨子也不只有烧春县的人,外地人也多了起来——
典型如路冬山,他的母亲躲过了东安罗的侵略,却没有躲过大陶自己的军队。在那些暴徒对她施暴之后,路冬山就起誓宁死不与这群人为伍。
白道宁自己也很心虚,毕竟他自己也是南逃来的,他也很清楚大陶不是一个让平民心生向往的政权,但他也只能做自己的承诺:“你们是知道我的,我能管得了我自己的人,我的人都要做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只能保证,我做了太子以后就要管整个大陶的军队,改革军纪,肃清气氛!”
苏太傅倒是突然又插了一句嘴:“太子殿下,于礼呢,整个大陶的军权都是皇上的……就算您拿了帅权,也只是代理。”
白道宁瞪了他一眼,没理他。
路冬山没等白道宁继续说话:“小白哥,我是相信你的,我就是过不去我心里这坎。我不能跟这群对我娘……我不能跟这群狗东西一起打仗!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们。我要拔香头子!”
拔香头子就是土匪的退伙仪式。土匪窝子易进难出,拔香头子往往需要退出者自伤,甚至有些禁止退伙的团伙会为难到当场杀人,因此很少有人能够退出。
路冬山又跪下,磕了个响头:“对不起,小白哥!太子殿下,我相信你能做个戏曲里那样的好太子,好皇帝!”
苏太傅又咳嗽了两声。
白道宁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愿意跟大哥和我跟了这么多年,你总是应该相信我的能力的吧?我向你们承诺,但凡我有一点权力,我都不会再让你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事发生!什么抢地、什么强抢民女,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在我的手上发生!”
路冬山又磕了个头:“小白哥,我相信你!但是跟了你去做太子,我就还要跟那群人一起做事了。衣服染黑了就洗不白,小白哥要重新染白,这里面已经是黑透了的,那群人跟着小白哥只能以后不做坏事,他们以前已经做过了,没有人罚他们,他们以后也不会为这种罪被判。小白哥答应了我们,以后要是有人再想找什么清白的地方做事,我拼命也要送过来见小白哥,但是我自己不能跟着小白哥了!”
白道宁沉吟稍许,自己也知道很多人心结就在于这些曾经欺压、迫害过老百姓的官员,是这些官员构成的王朝压在他们脑袋上。他看到周围又有些别的人踟蹰着想说些什么,便抬头环视四周,让大家把话都说开了:“世上没有土匪头子当太子的先例,我不想为了这个伤害自己的兄弟。你们还有谁想走?”
有几个人犹犹豫豫着想走不走。
站在白道宁左近的元木狭倒是一个大跨步迈了出来,白道宁一把把他薅回去:“你就不用出来谈价钱了!我只要有一口汤喝,肉都留给兄弟们吃,我当了太子也不会亏待你们的。”
元木狭翻了个白眼,回原位站直了。
过了一会,又有人站了出来,是从良虎省南逃来的黎旺生:“小……太子爷,我家地就是被苏家人抢的。”
苏太傅显然大吃一惊,连忙说:“什么时候的事?我让他们还给你!”
黎旺生也跪下,磕了个头:“我哥哥上吊死了,我嫂子带女儿改嫁了。我知道苏家是大族,连皇上也不能随便抓苏家的人,我也不奢望那些什么苏三爷还能付出代价,但我就是不想为了这群人打仗!小白哥是值得的,我不能和这群人同流合污!”
苏誉之想说些什么,白道宁伸手制止他,对黎旺生说:“我以后会为处置这些强行侵吞土地、逼死无辜百姓的所谓豪族的。你跟着我,可以看着我审这些地主,你和你的嫂子、侄女站出来讲他们的罪过。”
黎旺生忍不住露出了苦笑:“小白哥,你说的真好,但是我……我其实连保镖苏二太爷都不想做,只是我想着到了京城,这一票就做完了。只是,我不想以后一辈子都要保护这些大地主,我是真的连见都不想见到姓苏的啦!”
白道宁长叹一口气:“等我正式当了太子,就想办法让苏家把地还你,良虎省现在归飞剑王管,我想办法送你回去,你娶个老婆过日子吧。你侄女那里,我也会给钱安养的。”
黎旺生看起来想笑,又好像笑不出来的样子,最后只能继续向下撇着嘴唇,看起来满脸苦相:“我不想回去了,太子爷让他们把地给我侄女吧,有了地,她就不会给婆家欺负了。我侄女叫黎翠儿,我嫂子叫瞿芳,我嫂子答应了我侄女儿不改姓的!”
白道宁想了想,点头:“可以。”
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站出来,都是实在对大陶不满的,往往是外地逃难到烧春县入伙的。
烧春县本地人,乃至明月府其他县乡来的人,大多都跟山寨绑定太深,白道宁作为名义上的二当家、实质上的一把手,突然鸡犬升天,这群本地人只能被带着升,跑都没地方跑。
站出来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来自明月府,是寿岭县的褚刚。
他读过书,还考过县试,所以说起原因来有理有据:“太子要改革,太难了,我等不及。大陶现在实际上只能控制四个省了,北方有战乱,南方有内乱,打仗就要烧钱,要烧钱就要收税,我们自己都是抗税的,太子爷又想做个好人,要像阳煦说的那样废除这些附加税,那不就没钱打仗了吗?这要怎么办?我想不明白,我就不跟着太子了,我自己切小拇指吧,我还能回去种地。”
容小寒忍不住为白道宁说话:“小白哥怎么就做不到了?小白哥肯定能做到!小白哥聪明,是生而知之之人,小白哥不就改过我们这帮土匪了吗?我当年就不信小白哥能做得到,就算有大白哥的支持也不行,现在我们不是也一个个像模像样的吗?你们扪心自问,要不是有小白哥,我们能做到这些,令行禁止、不扰民、听指挥,我们县里,整个明月府,老百姓们会这么认可我们吗?别的地方的土匪能做到我们这样吗?小白哥肯定能做到!”
褚刚小声说:“我也没说小白哥做不到。我就是觉得太久了……比如说要四十年,小白哥才十八岁,你们一个个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你们年轻人等得及,我等不及了,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啦,我等不到了!”
白道宁伸出手,让他们都住口。
“要做好官,要做事,我肯定不能提前就许诺哪一年能做好。”白道宁说,“我又不是算命的,真算命的是元木狭,他就没算准过几次。也许三年,也许十年,也许四十年吧!我只能对你们,对我自己,对皇天后土,对这大陶万千百姓承诺,我只要有一息之力,就会竭尽全力,给你们一片浩荡青天!”
容小寒激动得带着几个兄弟应和:“相信小白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