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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回到厢房,见香炉薰笼已收拾好,案上安放着盛衣裳的礼盒,小妍坐在一旁,低着头,无精打采地,不知在想什么。
刘娥问小妍:“衣裳薰好了?”
小妍点点头,目示礼盒。
刘娥走过去,打开盒子看看,见衣裳已叠得整整齐齐地安置于其中,领口朝上,一丝不乱。
刘娥伸手欲揭开外层再看,被小妍喝止:“好不容易叠好的,你别翻乱了。”
刘娥住手,回首见小妍颓废之状,只道她独自薰衣,十分劳累,遂颇带歉意地朝小妍一福,道:“我外出多时,辛苦姐姐了。”
小妍漠然道:“罢了,你把衣裳给顾都监送去,礼品就要装车送入宫了,别误了时辰。”
刘娥答应,捧着盒子,迅速出门。
小妍起身,目送她远去,忧心忡忡地思索须臾,忽然快步追去。
一辆运送礼品的马车停在夜色中的秦王府大门前,顾都监在前院堂中一一清点将装车的礼品。刘娥将衣裳礼盒奉至他面前,他示意身边的小黄门打开,瞥了一眼,在手中核对的礼单上做一标记,便颔首让小黄门合上盖子,从刘娥手中接过礼盒,小心摆放在一块丝帛上,仔细包裹好,再送到车上。
顾都监对犹在观望的刘娥和言道:“明日清晨贺礼会送入宫中库房,两日后德妃册封礼上会一一列出。请回禀夫人,请她放心。”
刘娥答应,朝顾都监裣衽一福。
小妍隐于院内花影中,面色苍白,紧盯着被小黄门捧着送上车的礼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事出突然,她也不知炭饼有异,还道自己手势过重,拨弄点燃的炭时导致爆裂,焦虑之下一心只想掩饰。破洞分布于大袖衣袖子和下端,领口附近完好。小妍叠衣入盒时小心翼翼地将破洞掖于其下,不翻检看不出来。
小妍让刘娥送衣裳过去,是想让衣裳经她手,若日后事发,自己一口咬定将衣裳交给刘娥时是完好的,将责任推给刘娥。然而又顾及刘娥今夜见过楚王,楚王倒成了她未薰衣的证人,若说刘娥在送衣裳这短短途中烧出破洞,还坦然送至顾都监眼皮下,实在不合情理。无论如何,最后自己都逃不脱嫌疑。
小妍辗转难眠,渐渐很后悔自己不道明此事,任由顾都监将损坏的衣裳送入宫。德妃是圣眷正隆的宠妃,将有破洞的衣裳作为给她的贺礼,会被视为对德妃,乃至对皇帝的公然陵蔑。如今官家待秦王不如以往亲厚,此事可大可小,一旦事发,官家定要追究,连累秦王,楚国夫人必将自己置于死地不可。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小妍做了个决定,来到楚国夫人面前,谎称父亲忽染重疾,托人给小妍传信,要小妍回家探望。小妍提出要告假七天,去看望父亲。
楚国夫人并未生疑,对着镜子梳妆,头也不回地对小妍道:“父亲生病,你回去侍疾是应该的,快快去吧。还可请顾都监先把你这月月钱支给你。”
小妍再三拜谢楚国夫人,极力掩饰紧张的心情缓缓起身,退至门边,要转身离开时,楚国夫人忽然又唤她:“小妍!”
小妍一惊,仓皇抬头。
楚国夫人朝一枚有背胶的点翠花钿上呵了呵气,从容不迫地贴在眉心,方问道:“德妃娘子的衣裳,可薰透了么?”
小妍忙不迭地点头:“薰透了,黑角沉的香味都能透过盒子。”
楚国夫人满意地颔首:“那就好,你走吧。”
小妍行礼告辞,回到房中匆匆收拾好细软,便逃出秦王府,消失在汴京的街衢巷道中。
虽对关于奉宸队的任命不满,潘美仍每日亲赴校场练兵,并无丝毫懈怠。这日潘美如常立于校场上,负手看军队操练,一名近卫走到他身旁,禀报说卢尚书遣了人来,请他过宅一叙。
潘美蹙眉沉吟,然后吩咐:“请来人转告卢尚书,近日天色清美,我想请他午后泛舟汴河,品茶观景。”
潘美在汴河上租了一艘画舫,却不要歌姬舞伎伺候,除了舟子便只带几名近卫上船,备下茶席,静待卢多逊。
少顷,卢多逊如约而至,见那艘画舫与河岸之间仅搭有窄窄一木板作为登船的脚道,不禁面露犹豫之色。潘美见状命令左右:“你们去扶卢尚书登船。”
卢多逊却连忙摆手,称自己能过,然后牵起衣袍前襟,格外谨慎地目视足下,碎步踱过独木脚道登船。待上了船,卢多逊拭拭额上的汗,对潘美笑道:“代国公放心,我也是惜命之人呐!”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顾一笑。
卢多逊这句话中隐含一个典故:宋开宝八年,曹彬与潘美率大军攻江南。金陵城破,南唐后主李煜除去国主冠服,着白衫纱帽出城投降。李煜先见到潘美,行拜见之礼,潘美旋即答礼。李煜再见曹彬,依旧相拜,曹彬却直立不答,道:“介胄在身,拜不及答。”李煜颇尴尬,观者则暗暗称赞,认为曹彬作为大宋主帅,此举甚为得体。
曹彬与潘美请李煜登舟饮茶,那登舟的脚道便如今日一般,是一块独木板。李煜以往身为国主,出行仪卫甚盛,岂有以独木板登船的经历。因此徘徊不能前行,最后是曹彬命左右扶他登船的。饮茶后,曹彬请李煜回宫备行装,翌日再会于此,同赴京师。
待李煜离去,潘美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曹彬:“岂可如此轻易将李煜放归?官家命我等生擒他回朝,若他自尽于宫中,你我如何复命?”
曹彬淡淡道:“他见一独木板尚不敢前行,畏死至此,我们既许他生赴京师,他焉能取死?”
次日晨,李煜果然如期赴约,随二人归京师。
见卢多逊暗示此事,潘美叹道:“曹侍中确有谋略,胜我远矣。”
卢多逊摆首:“国公何必妄自菲薄。曹侍中虽有谋略,终不过是猜度人心的小聪明,国公才是真的有勇有谋。江南之战,大多胜仗都是国公打下的,可惜曹侍中名为统帅,将平江南的功劳夺去不少。”
潘美略略苦笑,想起了往事:先帝太祖赵匡胤遣曹彬与潘美取江南,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将。临行前太祖召二人升殿,宣布:“江南之战,将士务必齐心协力,一举破城,断不可各自为政,扰乱军心。你二人若有分歧,须以统帅意见为准。”顿了顿,太祖又着意看潘美,道:“大使有斩副使的权力。”
潘美既震惊又恐惧,于是平江南一役不敢有丝毫怠慢,且听从曹彬指挥,一路全力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但面对卢多逊试探,潘美也未流露出对曹彬的任何情绪,只请卢多逊入座,亲自为他点了一盏茶。
卢多逊捧起茶盏,徐徐啜了一口,然后又叹道:“先帝在位时,国公曾与曹侍中征北汉,伐太原。据说国公率军作战尤其勇猛,离破城仅差一步,却不知为何,最后竟止步不前,退兵回朝?若彼时攻下太原,如今国公权势,岂止于此。”
潘美黯然道:“当初让我退兵的,是曹侍中。”
“曹侍中?”卢多逊沉吟,道,“他多半是怕你攻下太原,与他争功……但国公何必听命于他。太原城破,国公是第一功臣,他也奈何不了你。”
潘美只是摇头:“那时我与他围攻太原,快破城之际,他按兵不动,我力争进兵,他始终不许,勒令我退兵。回朝之后,他才告诉我:‘官家曾御驾亲征太原,却没攻下,若你我破城,回朝之后,速死无疑。’后来见了先帝,先帝责问我们为何没能攻下太原,曹侍中回答说:‘陛下神武圣智,尚不能破城,臣等庸碌,安能必取?’先帝果然颔首,不再追究。那北汉,最终是由今上亲率大军去灭的。”
卢多逊闻言笑叹:“曹侍中深谙官场之道,难怪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均能如鱼得水。”
潘美道:“伴君如伴虎,身为臣子,死生只在君主一念之间。自那以后,我行事也谨慎多了。”
卢多逊点头道:“国公待今上恭谨。今上即位,将诸位大将手中兵柄解除殆尽,但国公手上的,倒没大动。”
潘美苦笑:“那是因为我也知趣,每次领兵出征,镇守边关,总会把妻子儿女留在京师,上书‘乞陛下特照管’,只携妾侍前往,今上便会派兵驻守在我宅外。若妾生子,我便送妾与孩子回京,依旧请陛下照管。”
卢多逊睁大双目,做惊讶状:“原来如此……世人皆称今上待国公格外优渥,不曾想,其中内情竟是这般……”
潘美喟然长叹,起身走至窗边,望向舟外天水相接处,神色凝重。
卢多逊亦随之站起,缓步走到他身边,试探着问:“良禽择木而栖,国公既受今上猜忌,何不另投明主,为自己谋个更远大的前程?”
潘美着重看了看卢多逊:“你是说,秦王?”
潘美迟疑道:“今上毕竟待我不薄……”
“不薄?”卢多逊冷笑,旋即问:“曹侍中与国公当年受命平江南,临行前先帝称大使可斩副使,国公可知,这是何人向先帝出的主意?”
潘美眉头紧锁,隐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难道是……”
卢多逊紧盯他双目,郑重颔首:“正是今上。他向先帝进言说你有谋难制,领兵在外随时有谋逆的可能,必须给曹彬先斩后奏的权力,方能遏制住你。我也曾受先帝信赖,他回忆往事,得意之下便将此事作为驭臣之道的案例,告诉了我。”
潘美颓然闭目,似倍觉痛苦。
卢多逊微微一笑,朝秦王府方向一拱手,又道:“秦王温雅仁慈,论心机,则远不如先帝与今上,若登大宝,必为仁君。国公赠明珠于陈国夫人之恩,秦王已铭记于心,对国公十分感念。若国公辅佐秦王即位,国公非但不会继续忍受今日猜忌之苦,超越曹彬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潘美低目沉思,须臾沉声应道:“事关重大,卢尚书容我好好想想。”
卢多逊欠身道:“理应如此。国公且善加斟酌,明晚我再拜访国公,望到时能得到国公的答复。”
潘美目送卢多逊下船远去,然后徐徐踱回船舱,取下悬于船壁上的佩剑,一手握剑柄,一手抚剑鞘,凝思良久后拔剑出鞘,看向那凛凛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