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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石痞子、青葙痞子,都不是西阳塅正宗的土着,都是江湖上漂过的人,自然晓得江湖上捞钱的方法。
所谓酒醉混账鬼,饭胀死呆子。像我大公这种糊涂蛋,赌鬼们不用假谷子杀他的黑,叫做天理难容。
滑石痞子管他来没来,喝没喝酒,吃没吃饭,每一天,都给我太公写一壶。
做人要有人品,喝酒要有酒品。我太公大黄,喝得三两猫尿,就醉了。醉又不是大醉,语言含糊,面子却不含糊,走路打着趔趄,嘴里唱着花鼓调子,三根手爪子,早就痒得不行。
“当,当,当”,走上青葙痞子的木板楼梯,掀开帘子,大叫着:“大黄老爷来了,鬼崽子们,还不赶快给老爷让座?”
我太公最喜欢赌摇谷子的单双宝, 而且专门押单。宝官手持小碗,中间三粒小谷子,给众赌徒看过,迅速盖上小碟子,上下、左右,放肆摇动,然后,平平静静地将碗儿碟儿放在桌子上,吆喝道:
“赌单的,把钱放左边;赌双的,把钱放右边,买定了,快离手!”
宝场上,有个专门做记录的人,手持墨笔,揭开的宝,是单,画个圆圈;是双,打把x。
我太公大黄,拿着最后十亩田地契,再看看记录,妈的,连出了十六个双,是不是天王老子不给我一条活路啊,老子就是喜欢肩上死骡子过河,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了,索性把地契全部押上,大吼一声:
“给老子揭开!”
一旁凑热闹的滑石痞子,按住我太公的手,说:“叔几啊,你是吃了雷公豹子胆吗?这样的宝,明显是杀你的黑,你还要揭?”
青葙痞子骂滑石痞子:“我几时杀过别人的黑?你讲话,莫血口喷人!”捋起衣袖子,准备动手。
我太公已经输红了眼,这一宝,不打个翻身仗,全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我太公说:“揭!为什么不揭?你们不揭,我来揭!”
我太公揭开茶碗上的小盒子,三粒谷子之和,依然是双。
输了!输了!全输了!
输得一个裤衩子都没了!
输得自己的命,都搭起去了!
我太公大黄,气得狂吐一口鲜血,就直挺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大爷爷将我太公背回家,我太公关上房门,不吃不喝,连睡了两天两晚。
外面前来讨债的人,一批人紧接另着一批人,打门擂户,咒山骂水;我家里的人,救得了太子,救不了娘娘,也不管了我太公是死是活了。
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我太公把家产输个精光,这话传到老族长雪胆的耳朵里,他老人家跑到添章屋场,扯着嗓子大叫:
“大黄这老小子,当真是稀牛粪糊墙,越糊越邪!若不到祠堂里跪三天三夜,当着列祖列宗悔过,按照发派太公定下的规矩,一是砍掉他三根发痒的猫爪子,二是用花篓子装了,绑上大石头,丢到懿家坝下的清水潭里,趁早将他淹死,早死早超生!”
我太公大黄,隐隐约约听到了雪胆老族长的怒吼,但并未放在心上。爬下床,用牛角形的沙窝子,温了一壶酒,想寻点下酒的菜,打开饭锅子一看,只剩下半锅子清水;打开菜锅子一看,只剩下一洼污水,上面浮着五颜六色的油荤。
唉!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活下去,没多大的意思了。我太公一个人喝了一斤寡酒,趁黑,打开后门,想去生发屋场,青葙痞子开的赌场,看热闹。
捏捏衣服袋子,布贴着布,并无半铜角子。
世界上,没有人再理会我太公这个穷叫化子。在青葙痞子的楼下,我太公偷听了一个时辰,然后,踽踽而行,蹓到添章屋场,倒在床上,暗暗偷泣了一个时辰,又哑笑了半个时辰,再躺在冷板床上。
第二天早上,我二爷爷陈皮,喊我太公起床吃饭,喊了半天,没人答应。揭开被褥一看,哪有我太公半个影子。
我太公大黄,平时,是个天晴不见影子,落雨不见脚印的角色,谁晓得他跑到哪个鬼地方,发疯发癫去了?
过了两天时间,滑石痞子正在考虑,账簿上要不要给大黄写一壶,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六四哈巴惊慌失措地大叫:
“快来人啊,大黄吊死了!”
“快来人啊,大黄吊死了!”
我的两个爷爷,听得叫声,慌忙跑到生发屋场后面,那里,有一处高坡,坡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油子树,我太公吊在树枝上面,早就死翘翘了。
我大爷爷解下我太公的尸体,那留在嘴外的长舌子,已经发黑了。幸亏死在初冬,气温低,不然的话,只怕生蛆了。
火烧絮被,棉花上的根子。我大公一死,惹发了我大爷爷的霸蛮性子,赤红着一双牛卵子大的眼睛,扛着我我太公的尸体,就往青葙痞子的堂屋里走去。走到青葙痞子门前,我大爷爷搁下一句话:
“老痞子!老畜牲!你伙同外人出老千,谋决我四五十亩水田,逼死我爷老子,今天,我要和算一算总账!”
青葙痞子哪曾料想到,我大爷爷直接把我大公大黄的尸体扛过来,人命关天的事,搞不好,还会搞出人命事故的。青葙痞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关好大门,不让尸体进屋。
区区一扇木板门,我大爷爷一脚踢过去,两扇门板,倒在青葫痞子的堂屋里。我二爷爷将一扇木板搁在两条长凳子上,我大爷爷将我太公大黄的尸体,放在门板上。
楼上正在赌钱的一帮痞子,大都和青葙痞子有点私谊,听得楼下巨响,冲下楼来,八九个人,一人找了一条木棒,团团围住我大爷爷。
滑石痞子尖声叫道:
“你们几个人,合起来,都不是枳壳大爷的对手!小心他给你们每个人,三个爆栗子,你们就会出阎王!”
我大爷爷站在堂屋中间,猛挥一拳,将青葙痞子家中的八仙桌,砸出一个擂钵大的窟窿眼。我大爷爷说: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帮小喽啰,小混混,大爷我不想拿你们的狗头祭我爷老子的冤魂。青葙痞子,你休想躲,拿你的命,换我爷老子的命!”
青葙痞子晓得,这回,是鸡蛋碰在硬石头上,如果自己不低调一点,恐怕狂怒之中的枳壳,会像捏死一只鸡崽崽一样,捏死自己。
看热闹的人,打抱不平的人,越来越多。老族长雪胆,带着自家的五兄弟,带着我大爷爷的二十四个盟兄盟弟,带着与我大爷爷同辈分的三十三个堂兄堂弟,拿着锄头、扁担、短棍,喊着一声声“哦豁”,打着飞脚奔过来。
青葙痞子请了白石堡乡公所的乡长辰砂痞子,神童湾警察所的所长七五斗桶,带着七八条枪,急忙跃过懿家坝下的跳石墩子,赶到生发屋场。
辰砂痞子也好,七五斗桶也好,平素吃青葙痞子的黑钱,吃得多,这个时候不帮青葙痞子,还等什么时候!
七五斗桶抢过一把长枪,朝天放了一枪,吓得我的邻居伯伯辛夷,一屁股坐在田角的烂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