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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惧喜乐会梦乡【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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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是窸窸窣窣,夜半老鼠偷粮般的声音渐响。她用单手捂了耳朵,人声就遥远而模糊。可这般情形实在上演过太多次,但就算她当真耳聋目瞎,她也能听得见屋外的一字一句,更看得清他们每人脸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她听见有人没说出口的叹息:

“这李树实在可惜。少爷做什么非要砍了,要是被大姑娘回来看着……”

她听见有人衡量已久的算计:

“大姑娘以后、要么进宫要么嫁人,这院落左右都要空下来。这李子树死了没多久,现在拉出去横竖还能卖几个钱……”

她听见有人欲言又止的忧心忡忡:

“可要是到时候二位姑娘真都嫁了,咱府上里用不着这么多人,岂不是该挨着发卖……”

有笑声铺天盖地:

“瞧瞧!他要和这院里的争头名哩!白操心!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那嗓门尖细,就像晴空一道霹雳。雄鹰迂回停在云头,她要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世界轰隆隆地震颤,外间的声音,却在她心底炸开:

“今早送别时候,”他们说着又笑,“瞧她那样!还敢气红了脸!大姑娘选秀不带她去,那是该!”

“还不是因她自己个儿丢人现眼!当年拿了五吊钱混进咱林府的门,滥竽充数……现今、那可是皇宫!‘四无丫头’,她也配!”

“什么?什么五吊钱?”

他二人笑得欢,剩下那不明所以的找个空隙忙不迭要追根究底。尖嗓子便将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再讲一遍:什么她是拿五吊钱买了人牙子的后门,才被破格带来府上相看;赶巧那日县君正在气头上,随手便将这资质粗陋的指给了三福堂——这可不是存心要恶心大姑娘么?可笑那“四无丫头”,腹内空空,居然大喜过望,反将此事到处宣扬,何其鼠目寸光!

才进府不久的小庶仆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骂得噤了声。那尖嗓子却不放他安生,压低声要加上一句:

“她家里杀过人,她能是什么好货?”

“嗐!小五哥,这可不兴胡说……”

“真事!陇安那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这话你可别和县君说!左右等大姑娘走了,她都得被撵出去的,咱没必要自个儿去触主子霉头……”他说着,向堂屋这头啐一口,直道晦气:“烂泥腿子还藏在里面躲懒!听见了不快些出门来犒赏哥哥!给你院子里做工累的满身大汗……没眼力见……”

外界喧嚣的鼓乐就是在这关头撼天动地响起来:

“二位姑娘过选——”

木棠做了个噩梦,在择选的前一晚。二姑娘兴师动众,主子闭门不出,大少爷作壁上观,她独自出门,就在院子里跪坏了膝盖。“都给我看着,不许教她起来!”林怀敏在月下踱步,是暴躁的豺狼,明晃晃冲她亮两排尖牙,“好狡诈的丫鬟,诓得爹爹同哥哥一起做戏——不知如何死乞白赖!这样的贱婢,怎配吃我林家的粮,睡我林家的院!姐姐!你尽可做缩头乌龟不要出来!明日你我一同中选,妹妹我给您换了知书达理的进宫去伺候!明日你不中选,此婢卑劣也断不可留!明儿好日子,我尚且不愿见血。你怎么还不谢恩,快点磕头!”

主子入不入宫,同她有什么干系。

少爷不会怜惜,她早该认清。

她毕竟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四无丫头”。

可她尚且还活着,在十六日晚些时候。二姑娘忙着庆贺,或许当下想不起她来。连几名仆役为迎接贵人娘娘都走得急,庭院还未彻底撒扫干净。李树原本的位置留下一个小坑,只一天功夫、不知从哪聚了小半洼雪水,在月光底下浅悠悠晃着。木棠提个黑黢黢的桶从旁走过,又倒退几步,照着那半明不亮的小水洼左瞧瞧右看看。头顶两个羊角包已经有些松散,身上的新衣辨不出颜色,但到底是完整的。她提一口气,拎起些精气神正要走,忽而又望见水中脏污般的一个小光点儿。

是今晚的月亮。

昨儿才从五佛山回来、今日又忙了一整天的小丫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直愣愣盯着那模糊不清的赝品发傻。她在那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这些时日的美梦与噩梦,还有许久之前的美梦、与噩梦。县君院里的大丫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不曾关心一句她在掉什么眼泪,不曾怒斥一句她在犯什么傻,来人脚步轻盈、行止端庄,几步就迈进堂屋里去,好似她木棠倒是个透明的外来客。

木棠知道她来找林怀思是为了什么。

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

可她本是林怀思的贴身丫鬟,是过去两年有余、三福堂唯一的丫鬟。

堂屋的灯久久亮着,木棠蹑手蹑脚进去,屏风这头烧火丫头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好架势准备滔滔不绝;屏风那头林怀思斜倚榻上似已昏昏欲睡。烛油留了一桌,炭盆里只剩下零星的火。她剪掉烛花、续了新炭、扫了灰堆,轻声细语请那烧火丫头离开。对方本还想辩解什么,向屏风那头一望,接着便没了声,而后有意或无意地、撞倒了就放在她脚边的灰桶。因怕惹出声响惊动主家,她下意识伸脚去垫——

练色茱萸暗纹的裙子是新做的,地面是昨日才擦过的,眼下已近戌时。

有那么一阵子,木棠就盯着满地余灰出神。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如若不是,她或许应该想哭,可她只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屏风那头看;上下唇一碰,不成句的字音险些要从齿缝中漏出来。“主子行行好”?不成,“主子仁慈”?“主子赏个恩典,就让奴婢跟进宫……”

屏风上人影歪倒,出城奔波一日、焚香候旨一日,林怀思此刻早已陷于酣眠。主家还未拆散发钗、还未沐浴更衣、还未洗漱净口。木棠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些时候,接下来却只想到:她得去厨房舀些水,将自己脏污了的裙摆清洗干净。

这毕竟是少爷赏赐、是属于她自己的裙子。

小丫鬟毕竟只有十三岁,难免少不更事、目光短浅,她不再一鼓作气求主子给自己谋个一劳永逸,反倒连鞋面上的灰堆也来不及抖,急匆匆就踏着烟尘缭绕“砰砰”跑出门去。

她却很快又刹住脚步。

视线向上——在雪水之上、月亮之下,月洞门边、南墙顶上似乎孤零零立了个雪包。她用力踮脚,隐约似听到一声鸣哨,而后、先抬起个绒绒的小脑袋,又伸出两只细小的腿爪,那团雪绒抖抖身子、就在她面前四下裂开——

是只落单的雏鸟,通体雪白,才刚好好睡过一觉。抖抖翅膀、它再轻啼一声、左右跳两下,脑袋跟着一晃一晃。“趁来得及,先爬上李树,再跳去墙沿。”木棠瞬间便有了计较,“如果它要飞走,就一路沿着墙头跑去堂屋房顶,还可以跳主院房顶,这么左左右右的,我好像很快就能和它一样,飞出长安城,飞到月亮里的陇安……回家去!”

雪白的雏鸟腾空而起,就在前头为她引路。它越飞越小,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远远的月亮则越瞧越大了:黄滚滚、缺个角,像极了留君楼里酥油浸炸的那张胡饼。胡饼!她想到此,不免哀叹一声。她本该胆子大些、把那第三张胡饼悄悄带走的!留到现在,还能垫垫肚子呢!

“……咕噜噜噜……”

好不争气,五脏庙偏要在这会儿叫唤。砍了树又拔了草,如今三福堂果然过于空荡,甚至都能听到回声。她为此莫名地莞尔而笑,好像不逐月而去也不再是什么大事。抖抖肩膀哈出口白气,她才收回视线要迈开步伐,下一瞬、却忽而向后打个趔趄——

有人。

是陌生人。

面对面、三步开外,身高六尺有余,面庞打了蜡般亮得反光,两眼窟窿般黑得彻底。幽深好似鬼火的灯笼接着落地,她反倒将他看清:

褒衣帛带、束发巾冠,同样儒生举子的装扮,林怀章常年醉着张红脸虚耗白了双唇,却偏要乜起一双冷眼向上看、演尽骄矜倨傲;他惭愧抱憾红了面结结巴巴急白了双唇,缓缓如春风般温暖的双眼却望着地面,似已愧不能当:“小生失仪、搅扰……推敲学问忘了时候,又迷了方向,不知怎得走到此地,在姑娘面前失仪,搅扰姑娘安寝,又害姑娘受惊,更深夜重,实属不该,实属不该。姑娘且安心,小生这便告退,这便离开……”

他说着连灯笼也顾不得捡,一手虚捂住小腹弓身就是要走。

“正门不在那头。”

因这么一句简单的提醒,又引起好一段顾左右而言他的长篇大论,中心意思木棠费了些劲才听明白:他是暂住林府,全赖“林兄”一番盛情。于是她自然记起昨日午间留君楼那番混乱。如今她忘了对对面名姓,可到底记着他是“举人老爷”,这下是连新衣也顾不得,“哐啷”俯身就拜。

“不敢不敢,姑娘何必如此大礼,小生不过……”

他急急伸手要搀,却念起人伦大防,就这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的档口,“咕噜噜”,是谁的五脏庙又在响,在寂静深夜听来那般清晰?

或许,刚才木棠听见的,不是什么回声。

“奴婢要去厨房,举人老爷要不要同去?”

三更半夜,他做完学问跑出来迷了路,不是为了去厨房弄一口吃食还能是为了什么。木棠脸上又漾起些笑意,深觉自己做了件好事儿,对方却连连摆手,面上困窘更似从前。“眼下天也晚了,厨娘们都歇了。要不奴婢给您下碗面,就当是给您赔罪。奴婢冒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说对不住奴婢,一来二去干脆扯平了,奴婢不用跪来跪去,您也别摆手又作揖?”

可他还是不依。

好家伙,这么一来倒激得木棠火起。轻慢了贵客本是林府不是,何需他来愧怍难安?饿了就该吃饭、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难以启齿?她干脆撂了话头快步就走,他反正不识路,谅他也不敢不跟上来。那毕竟是举人老爷,是鱼要变成龙的准官老爷。她木棠或许后天就会被撵出门去饿死街头,但今晚、至少今晚,她偏要借这举人老爷的名头给自己下碗面,就算他当真不跟来也一样。今夜、她绝不要再饿着肚子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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