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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
木棠在梦中将《三字经》开篇十二字反复低咏,食指从第一撇描写到最后一捺,周而复始。此等用功劲别人可要看直了眼睛——林怀思也确实看直了眼睛。她夹着自己挑好的梅枝缠花,就坐在妆台前看着小丫鬟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直到骆芷兰轻咳出声为止。
“怎么进了宫有了自己屋子,倒偷起懒来睡不醒了?”她摇头抱怨着转过身,“站着也能睡着,真是开了眼界。”
“奴婢昨夜教她开蒙,她许是学习用功……废寝忘食了些。”骆姑姑走上前来,顺手接过那支梅枝缠花,一面柔声细语地劝慰,一面向仓惶跪地请罪的傻徒弟看去一眼,“但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度,就算是为了给主子长脸,也不能过分强迫自己啊。”
“她惯来这样,做事太爱认真。依我说,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又不去考状元。”林怀思看着镜子理理鬓发,左看右看,就是觉着哪里不太对劲,“还是木棠来伺候吧。啧,眼睛青了一圈!昨儿你什么时辰歇的?”
这个问题木棠可不敢回答。毕竟说来丢人,那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对于她而言却居然难于登天。先得读顺、理通、背熟,这就到了一更时分;而后因心疼灯油、更心疼笔墨纸张,她跑出去以指肚蘸水,借着月光和檐下灯光在阶上临写了百十遍,再拿簇新的毛笔在手心练习握笔姿势。如此一套折腾下来,她好像才倚门闭上眼,转瞬就被徐弥湘叫醒。用早饭时昏昏欲睡,伺候主子梳妆时哈欠连天,但凡找到个偷懒空档,两眼一眯站着就睡。
“清醒些,最起码得先去太后娘娘那儿请了安,回来再睡。”林怀思拢拢经木棠调整后的发髻,眉眼弯弯在晨光灯火中容光焕发,“你看看,你这双手这么巧,就该是绾发梳髻的手,不是捉笔拿刀的手。要不骆姑姑就别教了,教得累,学得更累,得不偿失。”
她这话音刚落,被彻底吓醒的小丫鬟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脚边,又叫着主子开恩,说自己实在恐慌不安:“奴婢出身低、没见识,比不上别的丫鬟,要是再不想办法紧赶慢赶,怎么好、再、再在宫里,过这么好的日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奴婢……不能再做‘四无丫头’。”
“进了宫,已不算是‘没见识’了。”林怀思倒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一乐,“至于‘没学识’……你既打定了主意,那就接着用功吧,别辜负骆姑姑一番苦心,也记着别误了正事!还有什么来着?‘没胆量’,唔……看来是没治了,还没说你什么又吓成这样。至于‘没长相’么……”
她嘻嘻笑着把木棠扯起来。
“我瞧瞧,虽然个子比翡春矮一点,但单看五官……这小圆眼睛小嘴的,还是木棠好看。”
于是七品姑姑经风皴裂的脸颊应声腾起两坨红晕,一等宫女精心妆点的双唇则紧紧抿起。骆芷兰接过后者手中才沏好的热茶,一面劝和:“都是小姑娘还没长开,没什么好比较的。”一面向翡春直使眼色,“初春微寒,一会儿宝林还要去庆祥宫问安,你还不快去,把宝林的锦帔取来?”
她这厢话音可刚落,庆祥宫的内侍跟着就气喘吁吁上门:“太后今日有事,各宫俱免了问安。”他跪了身如此通传,可至于有何要事如此紧迫,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木棠捂住还在发热的双颊,盼着主子能放自己回去睡个回笼觉;林怀思眼珠一转,反倒催她快些替自己装扮:
“清晨人少,不若去御花园走走。好些日子可都没寻着空,按说桃花都快该开了呢。”
她这一去,却险些惹上是非。
御花园那般大,她非要去凉亭里,见那相伴而坐、正窃窃私语的另两位贵人;才入宫小姐妹聚在一起兴致高涨,非不安本分、要将前朝变故添油加醋讲来。木棠本在角落里歇脚犯困,骤而听得只字片语,也不得瞬间清醒了个彻底:
“荣王殿下遇刺了,就在昨日忠文公……就是礼部尚书的葬礼上!”
说话的吴采女故作镇定,胸膛却起伏得厉害;一旁柔御女捏着帕子,已为孙选侍伤红了眼眶;林怀思一口茶水堵在嗓子眼里,愣怔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木棠向后偷偷靠住亭柱,已然脸色煞白。
遇刺?荣王?是自己前日遇见,还赏了银子那个荣王?就好像……荆轲刺秦王?刀光剑影,不该是戏台上的唱曲,怎会就当真、活生生的,就落在自己身边……就像红络那样!可荣王——那是宅心仁厚、贵不可言的荣王殿下,谁有胆子犯上作乱,谁又有本事公然谋逆?!
“……听说为救靖温长公主,殿下划伤了胳膊。太后娘娘担心得不得了呢。”
只是划伤了胳膊啊。木棠立刻放下心来。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小时候邻家的李伯也被镰刀划伤过小臂,敷上点草药还不是照样干活。更何况他可是王爷,看病的可都是御医,用什么进贡来的神奇药膏一敷,指不准疤都留不下一个。可此事说来还是奇怪:在忠文公的葬礼上,有人行刺荣王?那位忠文公……听柔御女的意思,该是孙选侍父亲。先是女儿获罪降位,再是父亲去世,连葬礼都不得安生。莫非,孙家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就像国舅爷?
她这厢想得出神,没发现骆姑姑说了些什么,劝得林怀思急匆匆抬脚就走,甚至连道别礼数都来不及做全。门窗很快被阖严,偏殿上下皆是一副严正以待的肃穆样子,唯有木棠还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免不了就挨了林怀思冷眼: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怎可当真。便就是真的,也不该私下议论。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岂不是要循了那孙选侍的老路?总之兹事体大,不许再提!”
后宫人心惶惶、众说纷纭,前朝何尝不是吵了个天翻地覆。朝臣们极尽臆想推测之能事,这边扯到忠文公死因蹊跷,那边便说礼部专党偏私;有人攻击唐泉资历太浅,马上就有人回敬对方冥顽迂腐;甚至还有人趁机指责世族擅权不余白衣卿相出路。本该引起轩然大波的殿选试题之变反倒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皇帝心下惋惜,本欲留内兄好好发发牢骚,可散朝后不过一转眼,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没了秦秉方踪迹。
他已身在荣王府门外。
他从未如此后悔,昨日的冷眼旁观。若非如此,那什么金吾卫司阶定不敢浑水摸鱼对戚昙下手。戚晋自不会为回护她以臂扛刀。戚昙不会心怀歉疚,非要护他回府。秦秉方更不会一夜难眠,现在傻站在此处惴惴不安了。
“……元婴是因我受伤,我岂能不管不顾?你再吼一句,吵到元婴家法处置!”
“可你总不能真跟他去荣王府!” 大将军缩起身子,端的是委屈巴巴,“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出苦肉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而且人家里三妻四妾的还能照顾不来?你别跟着瞎操心我看你今日也受了惊芸初你跟我回家我给你……”
堂堂靖温长公主哪里还跟他废话,提着裙摆钻进马车说走就走,只给他留下滚滚尘土。经年离心背德,人姐弟俩转脸就好得儿时一样。徒他这空有其名的大将军,一面得张罗着追缉刺客,一面得安顿亲信仔细搜罗那姓齐名毕的金吾卫司阶行踪,期间还得为妻子担惊受怕;一面得打听国舅动静,一面得请教师傅高见,此时被奉了孺人之名的亲事堵在王府外,他无所事事还免不了得猜猜吕尝昨日在春江楼和那举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春江楼。
吕尝展开密信,草草读了一遍。
接着又细细读了一遍。
第三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第四遍,倒背如流
一边假装看第五遍,一边急急地想着应对策略。
“能……能来得及吗?”
刘深越等越着急,生怕自己误了大事。吕尝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收好,起身认认真真一揖到底:“替我多谢你父亲。若信上所言为真,拨乱反正之日,将近在眼前了。”
刘深闻言长出一口气,总算没辜负父亲一片苦心。离家科举的那晚,父亲郑重地将两份信交与他,让他一定亲自转交京城的孙尚书,并且千叮万嘱,此事万不可让他与孙夷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可刘深却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记得孙尚书曾是父亲的师傅,因此只当父亲这是要找旧日人情为他仕途铺路。对此等“徇私舞弊”之事,刘深自然不屑一顾。自来京城他就埋头只顾着备考,直到前些天,林怀章无意之中提到孙夷之死,他才忽觉此事非同一般。
“拆信细看后学生才知晓兹事体大。幸而真在孙府外遇上了左仆射。否则若耽搁了要事,或者被国舅发现……学生只怕百死莫赎。”
“你父亲不好将缘由讲明,这不怪你。”吕尝看着刘深慨叹连连,“我印象中你还只是一个垂髫小儿,转眼之间……唉,转眼便是十年了啊。你父亲现下身体如何?这么些年东躲西藏可苦了他了。”
“多谢仆射挂怀,家父身体还算硬朗。他带着学生四处辗转,平时做些小本买卖,也还过得去。”
吕尝点头道:“这事若是处理得当,令尊当年的冤情也能一并洗清了。对了,你现下在京城可有去处?”
“那日刚到京城的时候,学生意外遇见了林怀章林兄。”刘深吞吞吐吐道,“学生、这几日一直都借住在林府。”
“林敛的儿子?”吕尝若有所思,“也好,你就暂时继续住在那儿吧。”
他却不担心走漏了风声?刘深抬眸望他一眼,疑惑之情展露无遗。他才得知那林舍人可是杨珣身边周府牧的女婿,万一事情有个紧急,他身在林府总有诸多不便,可仆射却为何这般不以为意?
“你与林府诸人还似寻常往来便可。有事也不必避着。就算林舍人知道了什么,也无妨。只是一样,你不能去参加今年春闱。”
吕尝说着呷口茶,招呼不知所措的刘深坐下。
“你儿时就被过继给了你伯父,所以可以安然无恙通过童试乡试一应审查,但会试不同。若被人查出你是刘疾之子,你的身家性命都要危在旦夕。且忍一时吧,你还年轻,下届科榜必能夺魁,不要争一时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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