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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是他的母亲?!
母亲。
这两字节到底拗口。她换成娘亲。
娘亲。
娘亲……
杨忻的娘亲后来亲自来东厢房向她致歉。尚未满一岁的孩儿闹腾,扰得她不得将息,所以时而大惊小怪,这并非她本意。薛绮照已换下那身斗鸡式的艳俗衣衫,洗去妆饰、只轻挽了一个单髻,说起话来居然是眉目柔和、五官清丽,连小之都软了心肠,请她进来摆了冰缸的屋内纳凉。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木棠在林府上从没见过,如今竟然觉着眼生。“但要不了多久,等到我攒够钱回家去,我和我娘,就会这样坐下来,围着桌子、点着灯吃饭,夏天要开着门,冬天要暖上炕……”
她没将这心里话讲出来,唇边的百果糕却自己掉下一小块、正落在桌案字帖上。这糕点本松软甜糯,可在小之手边放了一下午,现在已有些发干。饶是如此,她依旧连残渣都不舍得丢弃。“再说这是落在书上,沾了墨水的。”她说着洋洋得意、将扫在手心里的碎渣舔尽,“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这是欧阳公的《皇甫诞碑》,王府庶仆才送来,是殿下的心意。”
他甚至还送来位郎中。那位老先生枯着一双手,把过左边又去探右边脉息,一会眯眼一会抚须,前前后后快盘问了她一炷香时间,到了了便摇头边危言耸听,说得她气虚体弱、好像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过是些夸大其词、吓唬小孩儿的把戏,不足为惧。木棠只怕他如实回禀给殿下,令殿下嫌弃她无用将她打发回家……或是、听了忧心?
不用文雀批判,她自己都觉着荒唐。可她依然在老郎中离开后翻箱倒柜,想找些银钱好贿赂人帮她三缄其口。五月的月例还没发到手里,她最后攥着那素银簪子追出门去,第三次一时兴起的逃跑、终于是被曹文雀逮住。
“骆姑姑说我现在还不能临帖,怕揠苗助长……练字练得有形无骨……我得去问殿下拿个准话。这也算是正事!急事!耽搁不得,和之前那次一样!”
文雀不听她废话,径直将人赶进东厢房去上药换衣。主子吃饱饭正翻看着闲书,她们尚有些偷闲余裕,还有小半碟百果糕可享用。“自己裙子脏了都不知道换,还想着满世界乱跑!昭和堂里第一课就讲的行走坐卧,多久了还这么风风火火。今日事情这样多,你该得好好坐下歇歇!”
“我总得去谢恩……”
“明日再去!请守门亲事给典军老爷传声话便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惊动殿下。”文雀将人按住,又不免好奇,“所以你突然跑去朝闻院是因为什么?今儿、又见着殿下了?”
就是这么突然没来由的,木棠忽然不想去阻拦郎中的消息了——且听之任之,看看殿下听了郎中实话会作何反应?她光是想想都觉着心下滚烫、魂儿在飘。于是她又想起殿下、想起林公子、想起“一叶障目”,想起先县君——现在当是县君,便是和离,受其父荫封,钱氏至少也当是个县君。她说着说着陷于沉默,她还得挖空心思给林怀思去封信。早在年初五佛山上,她便已知道县君尚在人世,如若自己当初便实言相告,宝林是否便不会执意进宫去?
“如果娘早知道爹爹……会不会不会同意嫁给他,娘亲就还活得好好的……” 小之翻个身,揽住木棠胳膊,也在睡前念起娘亲,“薛娘子再怎么色厉内荏,抱着小忻儿的时候,望着小忻儿的时候,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虽然她经常乱发火,但小忻儿有她做自己的娘,多好……段家姐姐下午安慰我来着,可她虽然小时候在佛堂,但现在长大了也有娘家可回,能和自己的娘待上一整个月……”
“如果小之不嫌弃的话,”木棠凑近些,轻声切切,“我把我娘借给你。上次送回去的信还是你帮我写的,你还记得?”
于是终于,木棠也说起自己的母亲。
而她却甚至不知该当从何说起。
是那般朝夕相处、血浓于水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永志难忘、就像阳光一样亘古长存、就像冬雪夏雨一样理所当然,所以她从来不曾说起娘,就算背井离乡、已然分隔数年。她只是会望着月光,就像倚靠在娘的肩头、就像能望见娘的面庞。
是浩瀚如海、无从独取一瓢;是普通如春草、无以大书特书。娘虽掌勺下厨,手艺却绝比不上林府厨娘,更遑论皇宫里的御膳房;娘虽手脚利索,干起活来却也比不过田舍间寻常可见的精壮后生;娘虽胸有丘壑,认知见地却更比不得林公子堂堂探花郎。娘说起来好像平平无奇、和天下所有的娘没什么不同。可那是她李阿蛮的娘。那眉眼间的皱纹、手上的厚茧和伤疤独、还有怀里的稻草灰味道,都独一无二、只属于她李阿蛮的娘。
李阿蛮,想娘了。
“姐姐。”小之鼓起脸来,呐呐喊她,“我记得你有好多话要说,累酸了我的胳膊,给我衣袖都蹭了墨!你收到的回信是不是也厚厚一沓,要你读三天三夜都读不完?”
她从没有收到过回信。
对于木棠而言,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昏昼交接。晚霞稍纵即逝、黑夜扑面而来、暑气却依旧萦绕不散。她依旧念着朝闻院,依旧抬头远眺,她望着月光依旧要笑,她却很快将笑不出来,就在三日之后的更夜。
事情其实是一点点发生的。六月初二,小之难得起了个早,掐着下朝时间就去朝闻院守株待兔。她眉眼笑笑挽住表兄胳膊,不知怎么又说到陇州,木棠抻长脖子还待要听,却被文雀拦在阶下。
这日或许有风、或许有雨、或许烈日绚烂——毕竟昨儿晚霞耀目,可木棠却说不清。她最初只记得自己有些饥饿,总想吃碗羊汤面;后来视线不知怎得、又被段孺人腕间的五色线吸引去。准是人母亲系上的,或许还去宝华寺里请过佛。接着不过片刻,她已经能想到很多故事:想段孺人回门去、母女重逢是如何半喜半悲;想段孺人在娘家和母亲对面穿针引线、绣起香囊;想段孺人亲自下厨、阖家一起包了粽子又在后院启出雄黄酒;想段孺人母女对酒夜谈,话到天明。
段孺人在院内恭候传召站了多久,木棠就无边无际想了多久。甚至远不止,她后来总忍不住摩挲着腰间荷包。陪小之抚琴时如是,临案提笔时如是,六月初三接了太后送来的香囊时亦如是:“既是驱蚊的,往临丹阙也多送几份。小忻儿咬得浑身包,那么小小一点,怪可怜的。”
小之毕竟心肠软,前日不快说忘就忘。文雀却立时就黑了脸。让尚未足岁的小儿如此遭罪,薛娘子这母亲委实太不称职。小之却说怪不得她,她自己的母亲才叫一个无情无义:“段姐姐都让我多体谅她,她五月回门去,是吃了好多苦的。没有床裯、没有冰块、少人伺候——她自己的娘甚至要将她扫地出门!若不是段姐姐,她必定要流落街头。她可宝贝小忻儿,我一向都知道,这几日照顾不周,不是她的错。”
文雀对此嗤之以鼻。木棠却沉默着,摩挲荷包的手指不觉已有些发抖。后来她亲自去了临丹阙一趟,出来后还频频回头,总要看着窗上他母子相偎的倒影恋恋不舍——
这是她今夜的梦。她第二次梦到娘亲。
六月初三,夏姑姑离宫住到王府上来。木棠拽了文雀一起前去问候,没几句话就听她叹起红络。做师傅的嘴上骂着那小妮子自不量力、自以为是,以为承恩于贵人便能一飞冲天,可眉间却尽是放不下的担忧与关切,或许与曾经薛娘子母亲的神色如出一辙。木棠不曾亲眼见证,但她就是知道。薛娘子必定并非当真为母亲所厌弃、就像薛娘子并非当真厌弃杨忻一样:
因为她们是母亲。
看了好几日的荷包这便被解下抱在怀里,她却半宿没睡着觉。东厢房外阴云密布,教她寻不到月亮,也不曾看清摸黑而来的那鬼魅身影。荆风见她还未歇息,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他不欲吐露的实话是什么。
贞御女的娘费尽心力将布老虎送进宫里;良宝林的娘已经回到她身边;段孺人的娘为她系了五彩线;杨忻的娘愿为他日夜不得安歇;薛娘子的娘、和桃灼的“娘”,在等她们幡然醒悟;连小之的娘,都为她守着宣清公主府,守着那公主名号。
只有她李阿蛮的娘,再不要她了。
荆风已安顿好马车,她在夜半离开王府,不觉得困倦、不觉得悲伤,她只前胸贴后背、无止尽地饥饿。腹内针扎似的痛,她好像又回到清淑院,又饿肚子没日没夜的做工、又突然醍醐灌顶,被文雀骂醒看清了脚下的路。有所不同的是,上一次她知道自己要做姑姑,胸膛被热火烧旺;这一次她却认清自己只是个奴婢,周身接着被入骨的寒意吞没。
所幸她已不再饥饿。
文雀实则早已聒噪了无数遍。在朝闻院内遇到段孺人之后,在听闻薛娘子的诸多流言蜚语之后,在经受夏姑姑旁敲侧击之后。
六月初一,小之先进得朝闻院正堂。段孺人则晚了半步。仇啸迎出门来,段舍悲颔首以应。“不敢打扰殿下与郡主,妾在此处候着就好。”她笑得浅淡而温润、像恰到好处的和煦春风;字音清晰而柔和,似宜室宜家的白玉兰花。那玉兰就此在春风里候着,不寻座、不回退、不避太阳、不避风口、无谓蚊虫,她就那么垂首挺胸站着,不动如松、极尽谦恭。昨日正门外那一出仗义执言,已使文雀对她刮目相看;现下再见她如此进退有度、礼数周全,更加是肃然起敬。有此等当家主母般的人物循规蹈矩率先垂范,朝闻院、乃至荣王府,都不会再是木棠能撒欢乱跑想一出是一出的地方。她于是拉着这怔怔出神的丫鬟后退了好几步,轻声低吟吩咐了,对方却好像浑不在乎。
木棠甚至不觉着失落、羡慕、或是嫉妒,即使在看见段孺人独自一人堂堂正正入内与荣王独处一室,她俩却不得不随小郡主退步离开的时候。“人家是孺人娘娘,本就是殿下的姬妾……”她攥着腰际的荷包,随口说起这戳心窝子的实话,却好像心不在焉,“理所当然的事,我要生什么气?”
临走之时,文雀不过是看见荆风走出堂屋叫住段孺人那贴身婢耳语了几句话,便已经烦躁不安到傍晚。她甚至本是敬重那位佩江姑娘的。昨日孺人娘娘和小郡主关起门来说话,佩江就一直尽职尽责守在门口,规行矩步比她主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奉茶打扇,又见得她手脚利落,文雀便更是喜欢——便是这样本该与她意气相投的人物,不过是和荆风多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让文雀转身气走。木棠却怎么能够不全将段孺人放在心上?
“你不觉得她专门克你?她一来就着手安排亲王国整顿着王府上下的礼法规矩。正门前坐视小郡主撞到乳娘的亲事都领了罚;不仅朝闻院,王府内各处行走都需要主子印信,你再不能做你那‘半个主子’……你不在乎?”
木棠只是在听说亲事挨罚的时候抠紧了荷包,她却接着要笑:
“这是好事。你喜欢、你开心。我也该、替你开心。”
“我是怕你哪天犯在孺人娘娘手里,哭都没处哭!”
这话六月初二才说过,六月初三就有几个下堂婢在段孺人跟前领了罚。她们私下拿薛娘子商贾出身和外室身份说笑,道那不过是个摆不上台面的骚货,何德何能收受郡主的香囊,又何德何能肖想攀附殿下做主子?王府里乱嚼舌根的被拖下去掌了嘴,王府外街头巷尾可不知还有多少如斯嗤笑。薛绮照原本多少有国舅作为倚靠,如今杨珣伏法,茶余饭后连贩夫走卒都敢肆无忌惮、说这薛家不孝女自作自受。甚至在她自己娘家,扎耳朵的风言风语也片刻不休。她后来躲去段府、又依附段舍悲躲来王府。可大错已经铸就、岂是能躲得了的?
“所以你看看薛娘子,自己也收收心。”文雀如此殷殷相劝,“那薛娘子,母家怎么说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她甚至还为杨珣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和段孺人还是闺中密友;可到头来,还不是名分名分没有、身家身家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杨珣还是个不讲究的;荣王府处处规范典仪,更不是你该异想天开的地方!”
木棠垂眸嗯嗯应了,转脸却将这番叮嘱抛掷脑后,只不断说起薛娘子可怜。于是六月初四,听闻夏姑姑出宫入府,文雀便在大半夜主动拽了她去,以问安的名义,要她听姑姑将道理说得更明白些。
夏姑姑本不必出宫安家的,她年逾四十,原可以迁去昭和堂安度晚年,全是被桃灼伤透了心,不愿再面对宫里一茬茬花朵样娇艳、却野心勃勃不安于室的小女孩。“木棠和桃、如选侍可不一样。木棠是要自己学些本事,去写话本做女先生、自力更生的。”文雀瞟瞟又在出神的木棠,看似帮衬,实则根本就是旁敲侧击,“她才不会沉溺空想,指着荣王殿下恩情,背靠大树好乘凉。咱木棠是个聪明姑娘,是不是?”
“桃灼那如选侍的名号……好像让大家笑话她似的,的确不值。”木棠顺口便答,“皇宫啊,连淑妃娘娘都栽了跟头,桃灼……我很担心她。”
夏姑姑对她这个反应大加赞同,明里暗里说了许多做人莫太贪求,德不配位必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又点头道木棠现下已做得不错:“你如今跟在郡主身侧,时时能有个照应。尤其等郡主嫁过门之后,你的担子可不轻,要帮助郡主好好服侍夫君,也……注意点分寸。等郡主懂事了,给你找个好人家,就有你的好日子了。”
木棠又“嗯嗯”地应声,哪管听没听懂。文雀却红了脸庞,心下已隐有些怒火。夏姑姑从前多次交代她照顾殿下,没想到原来竟是这龌龊意思——她竟让木棠去走那条为人唾弃的路子,顶天了做个通房丫头、随主侍奉夫君——亏得荣王殿下如此用心待她!听闻她出宫归乡,殿下立刻派人前去接应,又专门叮嘱段孺人需以上礼待之。她却当荣王殿下是如此不堪的做派,甚至早就已经为他寻好了填房;文雀接着又为木棠不值:桃灼攀龙附凤,夏姑姑大为光火;木棠堂堂正正,夏姑姑却偏要将她往旁门左道上引。这两面做派,何须敬重!
文雀草草应付几句,拽着木棠便走。回协春苑后还不忘又宽慰又叮嘱,说了好一阵子话。木棠将腰间荷包解下,抱在怀里不知又在出什么神。她这几日总是如此,宝贝着那绣了铜钱的荷包,心猿意马,不知所为何事。或许当真是被段孺人伤到、不愿做第二个薛娘子或如选侍,自己断了念头却不情不愿着罢。因有此想,文雀便不再过多打扰,回了西厢房留她自己清净。可哪承想,这几乎差点成了她与木棠的最后一面。
第二日一早起来,东厢房已然空空如也,木棠早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