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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木棠而言,这已是她最为幸运的一天。她认了二哥,回到王府还有杏林高手在候着看诊——不是戚晋吩咐的江院判,更深夜重、雨大路滑,不好劳动老先生,也以防别人听得消息误认为殿下有恙。段孺人专门派了人如此解释,木棠却并不在意。她只道自己当是欢欣的、满足的、乐在其中的,即便她见着文雀时已懒得弯起嘴角、连多说几个字都不肯。
文雀或许因此生了她的气,她却甚至不曾在意。
她没有回屋,话别过文雀姐姐,接着又去正堂。小之不知是本来就没睡着,还是被掀帘声惊醒,就这么光着脚跳下床,直直撞进她怀里。她们就此说了半宿的话,多数时候是小之在喋喋不休;她在熹微灯火下瞪着眼睛直到更夜,却头不疼人不困眼不红,不打哈欠、也不咳嗽。倒是小之默默没了声,又在她起身将走时将她拽住,眼泪珠子忽然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爹爹不在,表兄一天到晚也不来,连姐姐也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我晚上起来好几次,院子里都看不到人。除了白天那位侠士一样的……可是除了院里奴婢,和江湖义士……如果我不是郡主了,是不是就没人再要我了?”
“我没有走,我这不是陪着咱们小之呢。”木棠拿素帕帮她擦去泪花,软言宽慰,“之前出去得急没告诉你……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会了,好吗?殿下他不好过,朝中的事情忙得很,一时顾不过来,等他有空了,一准过来看你的。”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实在是心焦力竭,随口说来这话总像搪塞敷衍。小之腾起身扔了被子,嘶声做怒:
“骗人!都说要陪我玩,最后都不作数,还以为我是小孩子自己就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段家姐姐前阵子才说要带我去城外玩儿,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表兄是、你也是,根本就没人想和我一起玩儿,根本就没人!”
她说着一屁股坐下去,团起身,埋头哭得耳根发红。这些日子木棠断断续续知道了些她的故事:亲缘福薄,一出世便没了母亲;父亲对她一会儿视若珍宝,一会儿又恨之入骨;皇姑姑和表兄待她虽好,但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次面;她从没有玩伴——半是因为国舅爷权势滔天,半是因为杨珣行为卑劣,京城里同龄的世家姑娘都躲她走;甚至连相熟的仆从没有。在这种关爱与陪伴极度匮乏,物质生活却无比富足的环境下长大,难怪这丫头看似无忧无虑娇憨任性,实则内心根本怯懦得很。她甚至不知该向何处寻求安慰,所以稍有不快,便唯有孩童般闹个天翻地以作发泄。可今天居然不同,或许她已经接受自己将要失去爹爹的前景,装腔作势稍发点火,头一歪接着枕住木棠左臂,挂着泪花百般委屈:
“我只是、想爹爹了。
“纵然他时常无端发火、不讲道理;纵然他还带回来位薛娘子;纵然他更爱小忻儿,但他、他依旧是爹爹……况且我已经没有了娘,我已经没有了娘……”
“我也没有爹爹。”
木棠走着神,竟然顺其自然张嘴便来,甚至没有一丝磕绊、犹豫、或颤抖。她就这么平平淡淡说罢,接着却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被小之揽腰抱住:
“我知道,还有许多人被我爹爹害得家破人亡,我有今日,全是天理报应。但或许、或许像你和表兄总说的那样,我或许也能算是无辜?因果轮回、有失有得,苍天夺走我一个爹爹,还给我一个姐姐……我、我认你做姐姐好么?”
木棠如何能够忍心说“不”?何况她自己,岂非也正需要这般慰藉?她道一声“僭越”,接着却嗅到窗外暗香。胸中浊气缓缓吐尽,初夏未伏,大雨方歇,这本该是一年内最好的日子。昨日她有了二哥,今日她有了妹妹,这的确她离家之后最好的日子。
所以她取下了小之所赠的素银簪子,绑上艳红的两缕发带;将衣柜中最接近素孝的衣衫,拿去厨房请人烧掉,丝毫不顾那是林公子送的、她今年第一身新衣;她撞见也来烧碎伞骨的仇啸,头一次昂首挺胸,直至与对方擦肩而过;她穿上桃红柳绿各色张扬的裙子,见着人就笑,将大事小事做得更加妥帖;她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待在小之身边,花样百出逗她开心,却甚少再往朝闻院去。妹妹比起二哥来更需要照顾,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再说府上不还有位夏姑姑,何需她自作多情。
那日千觞楼里,她已将自己的真心说了半句。对面没有回应,所以她便忘了。不是存心有意,她只是真的陷入更加迫切的志得意满里,再无暇他顾。戚晋亦不再见她,有意无意、甚至又几天不曾迈入协春苑的门。所以当六月十二,不得不在朝闻院重逢时,两人竟都不约而同有些手足无措。木棠站在门边上,绞尽了袖口;戚晋不曾抬头,却落笔写了错字。荆风谁都不提醒,就任由他俩自己冰冰冷冷来回拉锯去:
木棠要追问:“改姓?”
戚晋就再重复一遍:“是赐姓,认祖归宗。”
木棠咬咬牙道:“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父亲……国舅爷马上、她怎么好连爹爹唯一留下的姓氏也弄丢了……”
戚晋就扔了笔杆。
荆风趁机去换了纸,又马上退后几步,等着这心烦意乱的家伙大倒苦水。可这回居然没有。倒是林怀章偏要在这时候候在门外——明明是戚晋传他,为了今日朝中官员任调一时;这会儿却莫名又发起什么干火,“哗啦”退开椅子起身就走,急得好似要躲避瘟疫。木棠想说些什么,张张口,声却是虚的、变调的——她曾恬不知耻、自认为自己有所成长,无论语气想法姿态都沉稳成熟许多,但偏偏就是面对殿下,总不免要露怯。她慌里慌张竟说:“要不请林公子拿主意……”戚晋便反倒走得更快。她只有当着旧东家的面再喊:“我会安慰好小之,我不是……我发誓!”
只一转瞬,目之所及处已不见他的身影。木棠站在空旷的庭院内,顶着肆无忌惮洒下的烈日,轻轻咬住嘴唇。二哥拉她进屋坐下,有请林怀章来讲,一定要她知道赐姓一事非同小可,绝不可纵小郡主任性胡来:
“若非借言清理门楣,扫净国舅污名,传继宣清公主荣光,长公主之加封舒国公必定不肯松口。正风头上,我听闻殿下已为此事往范府跑了五趟。朝中又正动荡着,舒国公主议,官员大批调换:与世家走得近的、补缺右迁,从前国舅身边的、除了京兆尹得了御史台、其余一律明升实降。舒国公之子、之婿,都当了一省首脑把持门庭,殿下实在是难为。赐姓国姓是最上等荣耀,以后堂堂正正、自无人敢说三道四。此次实在处处难为,势在必行,郡主那头……”
木棠才发下的宏誓大愿根本一句空话。她谁都帮不得。夏姑姑回了旧乡,朝闻院的灯火愈发无所顾忌地亮到更夜;小之独自去了趟大理寺狱,回来后接连两天水米不进。木棠陪她饿得心慌气短,连喝药都忍不住要吐;文雀终于舍得劈头盖脸将她狠骂一通,她被撵出朝闻院,却并不想去厨房讨食。
美味佳肴接着自己送上门来。
继姑姑们告老返乡后,今日到了年纪的宫人也被放出来。弥湘托张芊尔送来一盒自己做的春卷,外附两封信。春卷凉了大半,外皮不再酥脆;盐放得清淡,菜却炒得有些焦。木棠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单手抖开面上的那封信。是弥湘亲笔,告之自己已正式拜师学艺,连刀功都正飞速精进。木棠不由莞尔,不仅是为这旧友高兴,不仅因为托弥湘的福能有东西垫垫肚子,更因为如今她通篇看得顺畅,一个不认识的字竟也不曾遇着。她于是擦擦手,再打开第二封书信——
是林怀思的字迹。
开头没有称谓,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写给自己的信。但她飞速将其折起收好,或许回去后让文雀姐姐代个劳吧。小盒里还剩三个春卷,她被勾起馋虫,正是食欲大动的时候,却在这关头灵光一闪,己所不欲偏施于人,就要端去小之面前大快朵颐。小郡主揣手捏着肚子左躲右躲,气得脸都涨红,却到底是挨不过,伸手将最后一个抢去:
“这么小一个塞牙缝都不……好啦,我是饿了,姐姐帮我去找食官长问问吧。”
她可怜兮兮地舔尽手指嘴角,气哼哼的眼神只往院外丢:
“表兄欺负他,该他苦兮兮受罚去!我饿什么肚子,我吃饱了,再好好和他生气!”
她却根本没有寻找机会。正午后,孺人段舍悲来协春苑拜会,这回却不再讲什么大道理,只不咸不淡知会一声:“下午何家妹妹要来府上品茶论诗,几位姐妹在花园里若是弄得喧闹了,请长公主一定多多担待。”
“何幼喜?”小之停下沾满蟹黄的筷子,“就是侍中何仁那个女儿,京城第一才女,‘不蒙尘的美玉’?”
“长公主也曾听闻她芳名?”段舍悲故作讶异,“幼喜生性谦和,不喜出风头,所谓传世名作,有幸一读的人可真不多。今儿是赶巧,她父亲昨日得旨,刚进了尚书左仆射,我借了同她庆祝的由头,好赖是说得她肯赏个光,连带我院里的媵侍一起做个诗会、热闹热闹。夏天嘛,天热难打发,就在花园里头,摆些点心茶酒,也消消暑热。”
她这番话以退为进,句句不提邀请小之,却句句勾人心肠。偏要小郡主自己偷偷摸摸、先头埋伏在花园里佯装无意路过。也直到这时候,小之自己才觉出些国姓公主的好处来:她早听闻何家姑娘听说是个直楞性子,纯善得紧,半点见不得脏东西,更看不惯自己爹爹;早先宴席上不过遥遥一见,她甚至不敢近前去自讨没趣。可如今她归了国姓,长公主之尊荣耀非常,任何幼喜再如何不满,至少也不敢表露在面上来。她这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幼喜见礼时不卑不亢,待落座寒暄几句更是渐渐热络起来,连带对小之身后的木棠也热情非常,接了茶盏来的时候还专门道了声谢。她今日身着一袭白莲绣枝蓝色轻容纱裙襦,斜插支錾刻简簪,妆容素雅清淡,似林间活水似的,儒雅和善甚至更胜于段舍悲。她问起木棠,是否曾是良宝林身侧丫鬟;五佛山上她为丢失了主子的木棠指点迷津,这份恩情木棠至今还记得,应答时于是多蹲了些许,还问琼光多取来把小扇给她身侧的婢子用。席上如此一团和气,小之趁机提出要压一两赌资,斗诗会会这位大才女。何幼喜却啐一口,直道金钱俗气:
“既是风雅之事,那便不能落了凡尘。这样,待会儿败者下厨,再做几样花食点心来佐茶如何?”
“‘君子远庖厨’!”小之把脑袋摇成波浪鼓,“那般下人的活计,可脏!”
何幼喜闻言只笑,好像是觉着此言幼稚。段舍悲与她不愧为闺中密友,立刻便接话圆场:
“能得幼喜这大才女诗句一观,就是顿顿烟熏火燎也是值得的。长公主若是不愿意,待会交给妾一人便好。长公主毕竟还小,无需这般劳动。”
“该是贱妾侍奉……”
吞吞吐吐想要插话的是段媵侍。她陪在段舍悲身后,又坐在外侧最靠步道的地方,就连木棠都不曾注意。现下看仔细了,才发现这原来竟是个不输馨妃的美人胚子——面若梨花胜雪,容颜娇似春月,身段纤细袅娜,又穿着一袭杏色轻纱,本该沉鱼落雁、摄魂夺魄,可偏生她身上有股无端的拘束紧迫感,那双本该顾盼生情的桃花眼却死气沉沉宛如一谭死水,内里原本只有恭顺,现在被满座这么一瞅,更是塞满了不安。这样的精气神木棠实在太熟悉,这岂非正是从前、甚至现在有些时候的她自己?
她已经知道这媵侍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贱妾冒犯。贱妾是想说、贱妾原来常下厨房的,也算有些手艺。长公主、主子娘娘、还有何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炊厨不如还是交给贱妾,贱妾……”
“好了这事情待会再说。写诗是正经事。何姐姐既然厉害,出题的便宜可不能再抢了去!”
段姬好不容易表忠心的机会便这么轻易被打断。满座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诗眼上头。这园中草木繁茂,独独她一个身后没有树影遮挡,她坐在一片阳光里,可却是那般的不相称。或许正如在不远处探头观望、又跺脚离去的薛娘子;或许,正如木棠自己。
才想着,便有人点了她的名。段舍悲刚道要将春夏秋冬四季景物,与风霜雨雪各色天气打乱了搭在一处。何幼喜抬头看到木棠似有话要说,便给她个机会。可是段姬先微微摇了头,倒使她替人诉苦也不是,矢口否认也不是。“有话直说。”何幼喜不依不饶,“不妨事,都是自己人怕什么。你想到什么新鲜主意?若是好玩,我们便依你的法子走。”
她这句话可是提点了木棠。方才不是提起“风霜雨雪”吗?木棠便将自己学《幼学琼林》时的遐思脱口说了:“奴婢想起那些神灵名号——青女、列缺、阿香、律令,一个个,名字都特别的很,很不像是寻常见到的。虽然拗口,但好像,的确听起来、非同一般。”
“这话不假。”何幼喜闻言笑道,“不如这样,将风霜雨雪各位神灵名讳写在纸上,春夏秋冬也写在纸上,每人抽签,就以名讳为题,不限韵脚,律诗绝句均可,看谁破题精妙,如何?”
说话间,段舍悲身边佩江已经去取了笔墨纸砚以及竹签来。何幼喜提笔将竹签上前次的诗题抹掉,在底下又添了几笔蝇头小楷。而后每人自两个签筒中各抽了一支。小之这题目可是艰难,要在夏日写雪神滕六,木棠在后面看着都犯难。她却不过思索了一瞬,马上又欢天喜、眉飞色舞,扯了张宣纸专程跑去花园外佛堂里写,说是怕被别人看着。她写了涂,涂了写,倒是最后一个交卷的,却还要急着第一个展给大家看。
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滕六》
日长追讨藤萝影,忙扇催茶梦卧冰。
婢子惊呼窦娥冤,脚边滚雪闹裙襟。
“还不错。”何幼喜点点头,“生动有趣,也算点题,已有了‘诗意’了。当然还是有些词句晦涩、音律不通的问题。但在长公主这个年纪,已属不易。长公主天赋不低,日后多思多想,大有可为啊。”
小之自觉自己这是惊世名作,不想到头来还是被批驳了一番,亏得何幼喜也多有褒奖,捧得她丝毫生不起气,甚至兴致不减,伸手还要抢了段舍悲的诗作来。段舍悲抽的是春日、月之神素娥,写得也是中规中矩:
帘外春声乱,潺潺洗月颜。
人间欣喜时,难免欲同欢。
“也算有趣,但比不上长公主新奇。”何幼喜评点道,“平实质朴,比上次你无病呻吟的那东西进步多了。”
“我知道自己没天赋,想着写个绝句就行了,少两个字少出些丑。”段舍悲谦虚道,“幼喜你待会儿再仔细指点指点我,我觉得好像能想到些东西,可就是写不出来。对了,你的呢,快拿来让我学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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