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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和……太尉……”
“文臣武将之争嘛,历来如此。你说要边关当真和谐了,舞刀弄枪那些老将军不得闲得长青苔去?啊,虽然到底不至于不至于狡兔死走狗烹,但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到底是要日益的。所以他们巴不得打仗,越激烈越好。什么战争,那都是赤裸裸的功劳啊。功劳就是权啊!权就是钱啊!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可打仗起来,会死人,会死好多人!”
“你还是太局限。你想想,要是真能挫挫燕贼的锐气,立下不世之功,他们可以安然躺着再过十年,那边关老百姓,不也可以安居乐业十年吗?上次说过,凡事不是非黑即白,不要钻牛角尖。这些武将是不是为国尽忠?是。有没有自私自利?也有。不矛盾嘛。人又不是铁疙瘩,哪能没些个私欲呢。为国尽忠的同时还能捞一笔,那可太划算啦!”
木棠闻言,不禁陷入沉思。她过去看问题是否过于绝对了?戚晋也说过,绝对的道德制约只在闺中有用,平日里、尤其是官场上,人人都撒谎,一举一动处处都藏着百八十种心思。但要说那些官老爷们是坏人吧,也不是。老太师那样对戚晋,他还是受万人景仰,是了不起的大忠臣呢;秦将军差点将戚晋害死,他还是忠良之后,是勇猛杀敌的打英雄呢!
她想得入迷,张祺裕就又要给她打扇,手上绕短了缰绳一时解脱不得,倒挣得那黄马长嘶一声,吓得木棠一个趔趄。张祺裕虚扶一把,将扇子还手别了腰间,咧了笑,没话找话:“说来我也真是不明白,王府啊,就算不是王府,长公主府吧,怎么就、这么寒碜的老马,竟还入得了长公主殿下青眼。诶,不过小孩子嘛,很难讲,是不是小的时候买的,养出感情了这都?”
“这是上个月才买的,也不能算是王府正经的马。”木棠将事情原委简单讲过一遍,忽然又有了个好主意。张公子门路广阔,何不托他追查失主?马匹老弱,主家必定不富裕,丢了马可是很大的损失,轻易担当不起。张祺裕痛痛快快打了包票,接着却马上补点说明:
“事先说好,估计多半是旅人所失所以不曾报官,那样的话几乎没可能找到失主。我也不是万能的,到时候可千万别怪我。”
“今日张公子能帮忙找回小之,就已经是大恩了!马的事是我多求了,怎么敢怪罪!”
她这样说,不管张祺裕如何退阻,还是认认真真行了大礼。对方马上扶她起来,满面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住,一开心还满手的宝贝要往她荷包里塞。“蓝田玉料,稍微有点瑕疵,没什么都受不得!你今天太折腾了,回去指不定还怎么着呢!明日不还十五,中秋节,你拿着上虔金号来,随便找一家铺面换点钱,买点好的,吃的喝的的……我这不也是为了长公主带的铜板都……不说这个。到时候我有什么关于失主的消息,就让店伙计告诉你。”
木棠此刻是千恩万谢,回了王府是千叩万拜,等见了小之又是千言万语说不尽,时刻瞪圆了两只眼睛,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错珠地将她看紧。于是八月十五便变得无端漫长,她们自宫宴上回来,看够了太后娘娘的眼泪,又被临丹阁拉去——因小公子学会了说第一句话,又看薛绮照兴奋哭了半宿。睡下时已经很晚,直到天光已曙,小之仍旧睡得昏沉,木棠翻个身坐起、却从来睡意全无,本想趁这机会出门去找张公子,反复斟酌了却到底是绕回协春苑来。
无端地、她也想起自己的娘亲。
当日午后,是林怀章亲自寻来。他一开口,黑着两只眼圈的木棠简直要跳起来:
“和亲、小之?不是……什……出去说,出去说!”
她先是出了协春苑,觉得不大妥贴;又出了仪门,还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最后不用出乌头门,就能看见张祺裕歪着一条腿无所事事,他三人上了马车,就在巷子口上个薛家茶楼,关起门来,才终于能仔细说话。
“毕竟是、这样大的事……小之、文雀姐姐,还有段孺人……还是先问清楚了再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是听我父亲亲口说来。突兀也该是他燕国突兀。他们可汗估计也是真怕了,走投无路,求大梁援兵,又要称臣又要和亲的,后者拟定人选,正是宣清长公主。”
“宣清长公主虽然两头沾亲,不过到底不算是正统公主。舍掉她一个,换边境长治久安,很划算。”张祺裕侧支起一条腿,一副混混样子,事不关己地说起浑话来,“看来,咱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这突然就,多了种伤感的情绪,都想哭了。诶你这没心肝的,我说我都要哭了,给我递个汗巾帕子啊!”
“你少来。”林怀章睨他一眼,又转回向木棠,“不会成功的。三国既然想打仗,就不会让她嫁过去。”
“……三国?”
“燕国火拔支毕要一雪前耻不肯称臣,咱们有朱家要维持地位与文官抗衡,难道楚国无人想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张祺裕插话进来,一挑眉毛,“不然,你以为刺客是谁派的?”
木棠倒吸口冷气:“是……楚、楚人?!”
“大差不差,是朱兆的手下。”张祺裕挺直了身子,认真道,“马主查到了,是朱府一个仆役家的。他那匹老马莫名其妙让他主子给要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去你说的、那盗马贼交代的客栈问了问,丢马的,是个楚人。”
“来……和朱家合作的?可为什么当时官府没有问出来?”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何况他要是敢说,只怕追究起来罪责不小。我不是官府的人,给的钱又够多,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咯。”张祺裕摇着腿嬉笑,好像对此颇为自得,“看来应该是朱家怕来谈事的那楚人被发现身份,出关不太好走,所以特意选了匹老马,应该还寻了些寻常衣衫,教他装成平头百姓。可是巧了,谁能想到呢,没想到就这么匹老马,才送过去,转眼居然还能被人偷了去。你说说,这盗马的,是立了大功、还是犯了大罪呀!”
“将功抵过。不是他,我们何以发现居然有暗度陈仓、参与其中。”林怀章接话道,“从前不知所谓的,如今全都一目了然了:之所以有刺客提前出手,因为人是朱家安排。他们只想挑起战乱,并不想真的行刺成功。那枚弃子,就是个警告。”
“可那万一暴露了,被发现其实是朱家的手下……”
“皇帝会替他们兜着。反正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张祺裕说着,连连赞叹,“这刺客的招数实在是绝。一旦得逞呢,好事,帮助皇帝巩固皇位;失了手呢,分开来说:他们开始时装作是皇帝的人马,如果荣王信了,我朝内乱加剧,楚人得力,朱家武将也要受到倚重,浑水摸鱼,不亏;然后内里再套层燕人的假身份,这不就最近朝野上下吵吵嚷嚷的,都说要出兵,他们不还是获利,实在不行真被发现了,朱家——皇帝肱骨、文仪敬慎皇后母家;楚国呢,孝定恭皇后的母家,都是皇帝自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皇帝哪肯丢自己的脸面?这是盼着此战起了便不休,最好连燕国可汗一并杀了,不扫荡了阴山誓不罢休哩!”
“本来大好良机。为襄助可汗声讨叛臣火拔支毕。待夺回西受降城,便和亲罢战。上兵伐谋,这群武人却只想烽火越旺越好,最好血流成河不可,人心可畏,何其可悲!”
“……但是、燕人、他们的可汗、真的能信吗?西受降城还在他们手里……”
“是在火拔支毕侄子手里。卫国公也是死在火拔支毕手中。火拔支毕是燕国前任可汗姻亲,与现在王座那位,有仇还没算完呢。”张祺裕侧过身来为她解释,“你别看他们燕人四处劫掠多轻松潇洒,那马背上的国家实际上最是动荡不安。安定不下来、又没有文化,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打打杀杀,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马背上挣的所谓辉煌长久不了,最后还是逃不掉要衰落分散的命。不过他们本来也是部落混居,轮选个王,还镇不住四方。你不知道,阿史那一族上位时闹出多大动静。历来在可汗位上死于非命的,那都不下十人!要么他们可汗做什么要投降?是知道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坐看我朝进步,到了了他们迟早是个‘死’字。但这些话——今日所有话,你听过了都当没听见,都是绝对机密,说出去,谁知道哪天要掉脑袋。”
他神经兮兮说罢,接着却一反常态站正了身子,居然对木棠行下一礼。木棠从沉思中惶然回过神,接着又是一惊:
“所以为什么告诉我、这又是……啊!你、你要求我帮忙,让我?送长公主、去和亲?”
“跟我家商队一起走。正好要去燕国送货。商队里都是靠得住的人,也能瞒过朱家和楚国的主战派,随行有镖师,很安全。”
林怀章也向前一探身子,殷切道:“父亲已暗中与来求亲的燕人通了有无。他们会装作和谈失败打道回国。木棠,我知道这是个重担,如若能成,不说永保边关安宁,但至少边民能休养生息很长一段时日。眼下这一仗打不起来,能挽救数万人命!往大里说,若是三国合作,共同发展,那当真是大同,福泽万代!你……先同长公主殿下仔细说说,我相信,她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木棠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她却久久没有说话。她想去,她当然想去,但她怕。她怕见到他,怕这么自作主张近乎胡闹的私下和亲;更怕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和亲的是小之,她必得问问小之的意见——这本是推托之词,然而谁能知道,不仅小之没有没有半分犹豫,就连段孺人和薛娘子,也都一口应下、愿意放行。
“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小之的这性子,或许去西域也更合适。”段孺人是这样说,“但是张家的商队靠不靠得住?不然我再安排人手一起跟着,以防不测。”
薛绮照则是把自己给儿子求的平安符拿出来给小之备上:“离家那么远,路途凶险,还是得佛祖保佑保佑。若实在危险,就去驿馆找咱大梁自己的官儿,咱不和亲了,回来就是,安全最重要,啊。”
只有小之自己一点不担心,她觉着自己是要去做一件足以彪炳千秋的大事儿,顺道还能见见表兄,可激动得不得了呢。初听到这个消息她便急不可耐地要回房收拾行囊,但这次的行动乃是绝密,关乎数万人生死、千家万户安宁,因是必得仔细挑选人手,订下万无一失的计划。小之等了一天、两天,等到开始泄气,外头才终于传话过来。一切纸上谈兵的,就这样当真即将成行。
出发的这一日,木棠永远铭心刻骨。天还黑着,王府的侍卫先去放行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段孺人和薛绮照站在门口的灯影里,小之拍着手,在马车旁蹦蹦跳跳。
有蝉在叫。
她捏着袖口,咬着嘴唇,直愣愣地望向前方。这是如此浓稠的夜,如此孤单的夜,如此清幽的夜,如此喧闹的夜,仿佛不会结束。
仿佛不会再来。
马车缓缓启程。她掀起车帘,角门的灯火引燃了一隅天空,清风中已有了些许凉意。她算起日子,眼角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她要赌上一切、抛下已经吃饱穿暖的人生,去迎接猝不及防的坎坷,就从今日,九月初一。
有叶子落了,秋天当真来了。
车轮滚滚,载她奔赴一往无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