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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正前不着痕迹、抽走了赵老大腰际的朴刀。
“可需要我们也去帮忙?”
被众人围着、这么三言两语打岔着,小孙儿毕竟年轻,回过神来竹筒倒豆子般说着说着又乐开了花。什么姓田的原来才是燕贼的奸细,幸而是被身在肤施的刺史大人侦知,趁夜一网打尽。他派来捉拿村民的恶吏自然也被叫了停,大家各自暂且回家,听说过几日兴许还有钱拿。
“瞧瞧,峰回路转,福无双至!不用怕厉鬼作祟,也不用再上山来。且等着官府的银子喽!正好地里的土豆都快坏了,也犯不着再去撒麦子,可得好好歇歇腰……”
山一般的人墙背后,她缓缓、抬起挂满泪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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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很久不曾凝视这样深不可测的黑夜。
从前的林府、王府,还有皇宫,灯火一处比一处明亮,卫从一处比一处拥挤,便是入了夜,周遭的珠玉绸缎依旧是亮闪闪的,所有的吃穿用度更是虽是齐备着的。所以晚上总是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日子好像也这样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其间贵人从生到死,好像都这样在静河上摇着,说不出什么烦恼,叫不出什么苦痛。郊外的夜则不同,不是灰头土脸、便是危机四伏。庙里一盏火光,似泥牛入海;星星离得很远;犬吠鸡鸣不闻;草叶悠悠一晃,风去了,却不知去了何处。夜是望不见的湖,是没有尽头的梦,是缄默的深渊,任谁身在其中,都不过渺如沧海一粟。可这世间有些事由,竟又是颠倒错乱的:孤村荒野里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木棠竟执拗于痴心妄想,高门大户里无忧无虑的杨绰玉却居然有当断则断的觉悟——
赵老大已经离开,她换掉了染血的衣裙,此刻披衣坐在阶下,好像掉进了黑色的夜里,再也爬不出来。
“地上凉。起来,坐个垫子。”
“……会弄脏。”
“弄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不差这些钱。”文雀说着,干脆将人给拉起来,铺了软垫又给按回去,“这是你第一次来癸水?你都快十四了!肯定是以前没吃好,这些天又不肯好好睡觉。你看这晚上这么闹腾,小祖宗照样沾枕头就着……是不是肚子疼睡不着?腿还酸不酸?明天上县城给你买些红枣去。”
她自己也坐下,还凑近些。
“我瞧见你当时脸都煞白的,却不见你真哭出声来。在想什么?是不是为了殿下?”
“……没有。”
“还狡辩,一路关心太过、忧虑太甚、言行失常的,不是卢镖头,我看是你自己。你怕他妹妹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和你反目成仇?自己钻牛角尖,都不留点喘气的空余。”
“不是的。小之……不仅是他的妹妹,”木棠说着,将小脑袋抵在膝上,“她喊我姐姐,说要分我的娘,也给她做娘。”
她又擦掉一滴眼泪,不说话了。
身边人欲言又止半晌,无数次被咽回的问句终于是在这个一波三折的深夜递出来,文雀是在说:“那你呢?你可曾、将我真正当作姐姐?”不带责难、却委实有些不满,“从丁母忧回乡、帮何家姑娘扬名,与殿下的种种,如今出京这一路,你有多少事瞒着我,有多少话,不愿、不肯、还是不屑于同我说?”
这质问说出口来,本是要毁掉一段友谊的。发问的必定十分愤慨,受问的或不屑一顾、或悔愧万分。可今夜她们并肩而坐,呼吸是一般无二的平缓与悠长。他们都记得赵老大拔刀时,一个是如何想也不想掏出匕首;吴老四错愕时,另一个又是如何当机立断圆回场面。
她们都曾挡在对方面前,还何所谓误解呢?
“我只是怕你像今天一样,自己憋坏了。”
“……我、我不敢……我总怕你骂我。”
发问的错愕难当,答问的悲不自胜,今夜之事桩桩件件、走向的都是无人料想过的方向,就连木棠也承认,她并非想对赵老大发火,甚至或许并不为了惩恶扬善。说来说去,为的终究不过是些自私的念想:
“同样是要杀人,我阿兄赔了命;他为什么不用。赵老大、他刚刚又真的杀了人,可是小之不让别人动他。我阿兄就那么死了,我却恨他。我甚至想、如果他早早死了,不在左卫里惹出那般大祸……至少,至少,我爹、我娘,都还在……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不可能杀人,但我不信他,我恨他。”
他毕竟毁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包括他自己。
但他已经死了啊,连尸骨都不曾还家。
第一次爬树,最终是阿兄一手抱了她下来;往山那头走不完的夜路,后来她交替睡在爹爹和阿兄的后背。阿兄给她买了个鸳鸯荷包做生辰礼,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呱呱落地;阿兄也曾想要出人头地,说做了左卫就有钱给小妹做嫁妆,说会将她接进长安、看看大梁的都城;他来信说自己要学着认字,给她取一个比周遭伙伴的姊妹们都好听、上得了台面的漂亮名字……
“我好多好多次,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当了逃兵,或许也很好……我却救不了他。或许、是因为我说要带他走,要给他治伤,赵老大才会觉得危险,才想要杀了他?”
“又胡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唯一一个在乎他的,这难道还不够?”
“……当然不够。”
她救不了一个逃兵,救不了延州的百姓,或许也救不了小之,救不了……所有一切。她是这么渺小、这么无用,她配不上那把金贴银的匕首,当下甚至将其推还。
文雀没有强人所难,自己带了些笑,一挤眼睛:
“还说呢,你还有事瞒着我。比如说,他为什么要送你把匕首?”
瞧见小姑娘又郁郁的不应,文雀自己先捂了嘴,小声来分享秘密,说这回换她来笑话自己痴人说梦:
“我其实——你可不许跟别人说——赵老大动刀子那天晚上,想起某个人,想他神兵天降,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会很安心。我一直想惩恶扬善,这你也知道。胡姑姑曾说没有暴力,法度就是一纸空文,从来皆是此理。我又没有习武的本事,不是那块料……”
“所以你和卢公子也……”
“小声些!”文雀向里瞅瞅,匆忙嘘她一声,“我和他清清白白,可什么都没有啊!不许胡说。”
“我看见你扑进他怀里。”木棠还伸出手指头,“两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跟在你身边今晚上,苍蝇一样,很讨厌。”
“倒也不用这么说人家。都是误会。我被厉鬼吓到,一时看错了眼。当然,都是年轻时候,日夜处在一起,他起了心思,也是正常。我可跟他说清楚了啊,就是小之睡着以后……我或许不该叫他出去的。”
“他活不了太久,赵老大那么做,或许能让他早些解脱……”木棠如此替她辩白,自己却都不大信。文雀见她又压平了眉毛,赶紧就迫不及待靠过来:
“所以呢!你不喜欢卢公子,就该多和我说说你二哥的事儿。我自己呢,也想不明白,该是和他不熟悉的,但这么些时日,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来。可他白日纵酒,按胡姑姑的话说……”
木棠颇为古怪地瞅她一眼
“就在你去桑竹庭过夜之后。”
“你说……那个!”几个月了,木棠可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和他生气是因为那个!你不理他是因为那个!天爷!二哥可不得冤死!他自己怕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你急啊?你现在知道着急了!你误会二哥这么久,我不想让二哥喜欢你了。”
“好妹妹。”文雀甚至跪到她身前来,“你就发发慈悲吧!总得让我知道是如何误解了你二哥,莫使他遭受不白之冤呐!你快说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以后不挑你的刺、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不棒打鸳鸯,你说什么都好,只求你别卖关子了!”
“真的……我说什么,你都应?”
杏仁眼亮亮地转一圈,文雀发现自己好像掉进了陷阱,但很奇怪,她竟全然不在乎、甚至觉得开心。
“……我没说你骂的不对,你从来都骂的挺对的,我自己做贼心虚而已。我初出茅庐,有许多想做的事,可不知怎得,总做不成。你刚才说不能憋很多事在心里,确实是,我需要一些帮助。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差点被守门郎打晕,也没能救下……可是我还是想做。所以,我又瞒了你一件事,你、不许骂我?”
“方才和那孩子悄悄说了什么话?除了请他代为安葬了那逃兵以外?”
她附耳过来,不过片刻,文雀却眉开眼笑,甚至第二天,还要将这谋划也讲给长公主听。三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昨夜的剑拔弩张与千钧一发就这样、好像无人再提。他们下山去延长县住了一日,补足了精神又耽搁过一天,直到第三日中午才出发去往肤施。
第四日,本该前往绥州的三辆马车,也绕向西面。
坊间近来传闻四起,说那骷髅山神庙原是埋藏玉石的风水宝地。一个个嚷着罢田等着官府赈济的农民本弄得延长主薄是焦头烂额,这下可好,几块碎玉几易其手,就轻松买得众人争先恐后,唯恐抢不着彩头。商队听闻自然是好奇,待买得了那所谓的宝玉一看,可不正是自家蓝田的料子?路过的小伙计偷眼瞅着,快言快语:
“这不是吴四叔挖得的宝,我昨儿回乡去,还听他吹嘘呢!”
商队赶忙抓人问仔细了,再去城门口打听清楚,由郭蒙和卢道二人做主,宁肯违逆过所申报这回也得追着长公主走。何况夏州有故人、说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小店接连送走了两拨客人,再一次陷于空空荡荡,这几天路上行人却已渐渐多起来。店老板揣着酬金心满意足,只等生意渐渐恢复,却不想从今而后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商贩落脚,都专门要寻到这平平无奇的二进小院里头——盆满钵满的热闹,可要远远出乎他最离谱的幻想!
九月廿五,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离开百废待兴的延州。前路距离丰州边关,仅剩下夏州广袤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