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晖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康妮小说网https://www.vkni.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灭顶之灾慢慢挺了过来,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公子卬做了魏国丞相,对“薛国大商猗垣”大开方便之门,非但特许他将购买自洛阳王室的老旧兵器,经函谷关运入秦国高价牟利;且将魏国囤积的过时兵器和战车,也全数卖给了猗垣,特许自由处置;只有铸铁和生盐两项,遭到了上将军庞涓的强烈反对,只有作罢。当洛阳安邑的老旧兵器运送过境后一个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公子卬十分满意,又从丞相府拨出两万金交给猗垣,委托他从阴山草原给魏国购买两万匹良马。
进入秋季后,韩、赵、楚、燕都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大小不同的内乱,一时无暇过问六国分秦。这时,从阴山购买良马的猗垣,赶着马群从秦国经过,给秦国一次留下了五千匹雄骏的战马。两个月之内,左庶长嬴虔从“猗垣”手中买得的战马达两万匹之多。栎阳城大大忙碌了一阵,到冬日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
假冒薛国大商的景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秘密回到了栎阳。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隆重设宴为景监接风。席间,三人说到夏天的危机、魏国的腐败、洛阳王室的衰颓,都不胜感慨。秦孝公三次向嬴虔和景监敬酒,激情褒扬了两人化解秦国灭顶之灾的莫大功劳;又当场任景监为内史。这是个亦文亦武的职位,执掌都城栎阳的防卫民治,是中等级别的重职。
政事堂君臣散去,已经三更天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秦孝公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心中一动,回身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国府外走去。黑伯看在眼里,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出宫。城中街巷雪陷踝骨。秦孝公踏雪走向城墙,走进瓮城,逐一查看了士卒军帐,才走出瓮城。黑伯注意到君上并没有原路返回,却拐进了一条小巷,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驼?
秦孝公刚刚走进巷口丈许,突然停步,贴身一家门口的石柱后。黑伯远远看见,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倏忽不见了踪迹。黑伯久经沧海,不急于跟进,守在巷口不动。对六国间人在栎阳的诸般活动,秦孝公警觉性极高。目下此人,绝非栎阳国人。他从隐身处闪出,来到那家墙下,利落爬上屋脊,伏身向院中察看。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长须者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显然正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窗下黑影蹿起,一口短剑飞向窗内。窗内读书人身形未动,手中一支大笔一摆,传出清脆的铜铁交击声,那支短剑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击不中,从院中跃上屋脊要逃。秦孝公没有犹豫,站起身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入院内。秦孝公伏身屋顶,想看看主人如何处置。
屋内读书人听见声音,开门而出,背着灯光立于廊下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学派之间,杀人劫书,岂非贻笑天下?屋顶高士,请勿拦阻,让这位去了。”跌坐雪地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敢请贵人光临寒舍一叙。”屋顶秦孝公略一思忖,跳下墙头,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读书人伸手作礼道:“贵客请入内叙谈。”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谢。”抖抖雪花进入屋内。
屋内不算宽大,温暖整洁。客人被领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灯光下,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火盆),设在长大的木案旁。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显然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书旁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罕见的青铜笔管。若非短剑刺破的窗布透进飕飕寒风,小小书房可真是温暖如春。秦孝公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渗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敢请前辈见谅。”老人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佳境也。公子请坐。”
“大父,方才有事?”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走进书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访,这位公子帮忙请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样拱手道:“多谢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当。前辈原是无事,我当作盗贼了。”
老人:“公子,这是老夫孙女,玄奇。孙儿见过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见过公子。敢问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开口,似觉不妥,又打住了。正在此时,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杰,此乃天赐,何须知名?玄奇上茶。”少女道:“公子稍候。”当即在火盆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杯。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辈令强敌知难而退,堪称世外高人。后生不期得见前辈,幸甚之至。”
“公子谬奖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约天意也。”
“前辈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
“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关通也。”
“前辈操道家之学?”孝公目光转向羊皮大书。
老人爽朗大笑。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玄奇轻柔快捷地将浓酽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老人举碗笑道:“雪夜客来,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孝公举杯笑答:“雪夜闲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玄奇一边补窗户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还倾听谈话,不忙不乱。
孝公问道:“前辈夜读《鬼谷子》。后生揣测,不速之客是为《鬼谷子》而来。敢问前辈,可是鬼谷子高足?”
老人点头微笑:“公子对鬼谷子一门有何高见?”
“当今诸子百家,后生只略知皮毛。闻听鬼谷神生深不可测,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都很神秘。入世者,后生只听说有庞涓孙膑。对孙膑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魏国上将军庞涓,多有不敢称道处。鬼谷子究竟治何学问,后生更是一无所知,尚请前辈指教。”
老人慨然叹道:“鬼谷子,大海汪洋也,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且互不相识。其间,难免鱼龙混杂矣!”
“人各一学?”孝公惊讶地看着老人,“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老人点头微笑:“孔夫子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学生每人皆是一家之精华。世人所知的庞涓、孙膑,是兵家;即将出山的苏秦、张仪,是纵横家。更有法家、阴阳家、道家,许多学生尚不为世人所知。这些学生,都是鬼谷子踏遍天下寻觅的天赋之才。所治何学?先生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多少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如此说来,鬼谷子没有自己的学问?”
老人大笑摇头道:“天下确无鬼学一门。然则,鬼谷子改制了每一门学问。鬼谷子的法家,迥然不同于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于孙武、吴起。何以如此?皆因鬼谷子向每个学生渗透了一种求实求变、特立独行的创新魂魄。每治一学,必出新果。此点,将在最为特异的法家、纵横家中得以光大。这大约就是鬼谷子学问了。”
“鬼谷子,天下第一高人也!”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着白须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与鬼谷子门渊源极深。然则,老夫又算不得鬼谷子门人。老夫天性疏淡,对入世之学无法修至极致,只有追随先生奔波事务。若是专精治学,岂能知晓无关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顷道:“敢问前辈,对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绝后患,却反将他放走?”
“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老夫云游四海,动辄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并非劫财盗物,意在此书也。且又未遂,告官何用?”
“前辈虑事旷达,后生受益匪浅。今日本当请教前辈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将尽。来日,后生将郑重拜访请教,万望前辈休要推脱。”
老人既不问何事,也不加推辞,点头笑道:“有缘者终当相聚。”
大门外清晰地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又有客人来了。”孝公笑道:“小妹,这是我的朋友。前辈,后生告辞。”走到院中,天色微微发白,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玄奇在身后笑道:“哎,别急,还有剑。”抱着长剑跑到院中递给孝公,灿烂一笑,“还算剑士,起身忘剑。”孝公一笑:“没有剑士戒心,不够格也。”三人在大雪中一片笑声。孝公拱手道:“请勿出门,我自来自去。”拉开院门又回身关好,便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玄奇笑问:“大父,这就是人说的不速之客?”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