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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咸阳,这座关西大都第一次躁动恐慌起来。
躁动是从尚商坊弥漫开来的。六国商贾闻风逃秦,要一齐离开咸阳。秦国君臣正在紧急朝会,宣太后得报立即定策:“此事刻不容缓,不容细细计议,我拿主意了:立即大开四门,欢送山东商贾出秦。丞相府与咸阳令多派吏员,征发咸阳牛车,进入尚商坊无偿为商贾装载运货。咸阳国人做商贾劳役,一律不受金钱。商贾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贾但归,立即归还。其余事宜,循着这个章法便是。”末了,宣太后重重地补了一句:“一句话,留人要留心!”
魏冄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留心。立即分派做事!”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间,咸阳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咸阳令官印大告示张挂四门,吏员在告示下反复宣讲:“大秦开商路,来去自便。国人得为外邦商贾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浑水摸鱼者,当即治罪!”与此同时,官府吏员带领大队牛车进入尚商坊,山东商贾只要报个数目,便立即如数领到牛车;商贾若无人驾车,则官府派出仆役驾车,申明无论多远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驾车,商贾便可自驾,官府奉送牛车。所有的商贾府邸、店铺、酒肆,都由官府吏员与商贾两厢清点登录,官府立即封闭并派兵看管,申明商贾但归立即归还。不到两个时辰,混乱鼎沸如临大劫的尚商坊已经井然有序了。
一场商贾逃亡风潮,虽然一夜之间神奇地平息,但恐慌并没有真正过去。秦国朝野的不安,从这时才刚刚开始。各县县令飞马报来了民众的骚动。埋藏粮食,坚壁财货,已经成为风潮;河西高原靠近魏赵边界的民众,已经开始络绎不绝地逃向关中;山东六国入秦的垦荒新移民最是恐惧,早已惶惶不安地向深山老林逃兵祸了;关中老秦人虽然没有大的骚动,也是纷纷请战,族长族老们不断到县府打问战事,与已往战事前的激昂请战相比,分明忡忡忧心。最震动朝野的,是郿县与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骑士部族——孟西白三族已经举族成兵,连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竞相准备木棍铁器,准备血战六国。一片恐慌,一片骚动,一片惨烈,这在秦国是前所未有的,即或秦献公时魏军进逼华山,老秦人也没有过如此全面躁动。
魏冄接报,立即与宣太后商议,以秦王名义发布了《告秦国朝野书》,历数秦国战胜兵威与国府全力一战的强硬决心,末了正告朝野:“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必能一战大败六国乌合之众。国人尽可各安其业,无须私组兵卒,毋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乱我民心者,决以律法治罪。”这份王书快马兼程送往各县,县令县吏全数出动,到山野村庄宣读王书,安定人心。
旬日之内,秦国民众大体安定了下来。知兵者又立即纷纷上书举荐统兵大将,分明对王书中的“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心有疑虑。老秦人久经大战,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战死,对打仗再清楚不过,知道那是国君安定人心而已;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且从来没打过仗的秦王,谁能指望他亲统大军?纵然亲统,也是壮壮声威,谁又能指望他果真战胜?假若这个秦王是秦献公、秦孝公,谁也不会担心,他们是骑士君王,是鲜血中滚爬出来的猛士。在崇尚公战的秦国,民众有浓厚的议兵传统。辄遇战事,民间知兵之士都会上书国君,或出谋划策,或慷慨请战。虽说这些上书未必件件有用,但却确定无疑地渗透着民心民气对这场战事的信心。目下纷纷举将,是民众窥透了其中要害——秦国目下没有大将担纲。在大战连绵的战国之世,名将是邦国长城,没有名将,朝野之心立即悬到半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唯其如此,朝野关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选将。
民众急,咸阳宫更急。调兵遣将这件根本大事,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议事日程。议了几次,都没有定见。王书发出后,宣太后立即召来丞相魏冄,来到秦昭王东偏殿书房连夜会商,说了一时,连庶民举荐的隐士都算了进来,还是拿不定主意。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请命:“我亲自统兵,白起为副将。丞相府交樗里疾处置,似为万全之策。”魏冄堪称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厉风行,似无不可。然丞相总摄国政,要将千头万绪的事体归总理顺并支持战场,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统兵,年迈的樗里疾能担得起这昼夜操劳?如此一想,秦昭王没有说话。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职,没有统兵阅历,还真不是上佳人选。”
“有白起统兵作战,我只全权谋划,当有胜算。”魏冄颇为自信。
“秦王如何说法?”宣太后目光犀利。
少年秦王一直在转悠思忖,此刻抬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否则,樗里疾与白起搭帮,樗里疾打过仗,白起冲锋陷阵,当无不妥。”魏冄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过几仗,如今只怕对军营都生疏了。再说,老人骑马都艰难,还怎么打仗?”宣太后道:“这倒不需担心,当年孙膑打仗,还不是拄着木拐坐着轮椅?要害是,打完这一仗,秦国还是没有大将之才,这不是个好事。”
“太后究竟何意?直说。”魏冄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脸肃然,“自先王暴逝,白起之作为、本领、军中声望,谁都明白。我看是个大大将才!无非年轻些许,不到三十岁。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四岁!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岁!苏秦、张仪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岁!要后浪推前浪,便得靠这些英年大才。无论魏冄,还是樗里疾,都可为将,也可能战而胜之。可是,秦国还是有相无将,瘸腿。若让白起独当大任,一旦大胜,便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撑持,秦国就浑全了!不是吗?”
话音落点,魏冄啪地拍案:“太后说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过,才想做张虎皮。有太后这番话,魏冄给白起坐镇催粮!”少年秦王却皱起了眉头:“然则,万一白起……”硬生生将落败两个字吞了回去。宣太后眉毛一挑道:“战场何物,血海夺路!能没个风险?当年商君收复河西,捷报未传,孝公连举国西迁都准备好了。六国百万大军,秦国最多二十多万,谁敢说谁带兵就一定能敲起得胜鼓了?”
“那好,就白起。”秦昭王叹息一声,“愿他当真是颗将星了。”
正在这时,老内侍疾步匆匆走进,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报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见……”
“办事老手了,几步路慌个甚来?”魏冄大是不悦。
老内侍缓过神来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乱,左更白起昏倒宫门。”
“鸟!不早说。”魏冄怒吼一声拔步冲出,片刻之间将一个风尘脏污的甲胄将军背了进来。宣太后连忙上前招呼着放到了秦王坐榻上。白起面色苍白瘦削,嘴唇青紫,素来干净黝黑的脸膛胡须杂乱虬结,衬甲布衣上斑斑血迹。宣太后不禁心中一惊。此时,太医已经被秦王传来,上前查看片刻道:“将军疲惫过甚,谅无大碍。老夫一针,再饮得三两盏凉茶便好。”说罢利落出针,一支闪亮的银针捻进了白起手腕尽头的神门穴,随着银针捻动,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睁开了一条缝隙。
“快,凉茶。”宣太后亲自接过侍女捧来的陶壶,右手极是利落地单手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壶已经到了白起皲裂的嘴唇边。只听“吱噜”一声长响,一大陶壶凉茶长鲸吸水般空了。宣太后刚说一声再来大壶,白起已经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过大陶壶又是顷刻饮干,片刻之间精神大为抖擞。
“白起唐突,参见我王,参见太后,参见丞相。”白起依然虎虎生气。宣太后舒心地笑了:“白起啊,没事便好。别急,先坐下,慢慢说。”转身又吩咐侍女,“教厨下立即做一大盆炖肥羊来,鲜辣些。”回身一声唏嘘,“白起啊,急难处总是有你,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遮住了满眼泪光。倏忽之间,白起大是感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军压境,探敌定策乃为将本分,不敢劳太后挂怀。”
“如何?你去踏勘敌情了?”魏冄大是惊喜。
“正是。”白起匆促一拱手,“启禀我王太后:六国大军尚未到达河外,白起率十名铁鹰剑士出了函谷关。我等在洛阳伊阙山谷、在渑池苇草滩、在崤山东南、在宜阳铁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经将六国联军实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潜回,兼程回报,请我王太后尽快定策破敌。”
魏冄急迫道:“先说说,六国联军真有百万大军?”
“白起逐一清点军营,军兵六十五六万,连同辎重民夫大体百万众。”
魏冄不禁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万,一对二,还是胜算!”
此时侍女用木盘捧来一个硕大的陶盆,热气蒸腾,香气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别说,让白起先咥饱。”少年秦王已经站起,亲自从侍女手中接过陶盆,端到白起案头笑道:“先咥饱,再说事。”慌得正在说话的白起连忙站起,面色涨红地深深一躬,却找不出合适词句来说。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苍有眼。不会应酬日后咱就不应酬,憋个甚来?”一句话,君臣四人一齐大笑。白起顿时坦然起来,炖肥羊吃喝得呼噜山响满头大汗,速度快得惊人,片刻之间大陶盆一干二净。
秦昭王不禁惊讶地“噫”了一声。在燕国战乱的几年里,他与母亲落荒燕山,与鸟兽争食,自认生猛吃喝无人可比,一只烧烤得滚烫的山鸡,常人只咬得一只鸡腿,他已经撕掳得寸骨皆无。今日一见白起这吞噬气势,自愧弗如,笑道:“白起你这咥法,是练出来的?”白起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汗巾满脸一抹,也笑了:“咥饭打仗,白起两长,练不练都一样。当年孟贲、乌获不服,与我比咥烤羊,说好每人一只羊腿,七八成熟带血便咥。羊腿一上手,他俩满嘴便啃,我用短剑将滚烫带血的羊腿咔咔剁为五六截,而后开咥。最后我连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俩肉还没啃完。可他俩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只羊,还哇哇乱喊没够。”
“哄——”的一声,举座大笑。
少年秦王喘着气道:“哪天我与你比咥烤山鸡。”
白起认真比画着:“山鸡这么大点儿,有甚个咥头?”几人又是一阵大笑,秦王边笑边点头:“看来不是一个等级了,没个比。”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国君与丞相都赞同你来做大将迎战,我也是这般想,你意如何?”
白起一阵愣怔拱手:“末将以为:丞相统军,白起力战,朝野心安。”魏冄大手一挥道:“我给你坐镇粮草辎重,你只放手开打。客套甚来?”宣太后利落笑道:“朝野情势你不用担心。我看,朝中军中都没事,唯独山乡庶民对你知之甚少,有些担心罢了。你只管好好打仗,这种事有王室与郡县官府。”少年秦王上前肃然一躬:“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请受本王一拜。”白起大感惶恐,连忙站起还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王信得白起,白起自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宣太后笑道:“揣着必死之心去打仗,能有个好?只能是他死,老秦人要好好地给我回来,谁个也不能少。记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诲,原是正理!白起铭刻在心:只能他死!”
“是这个道理。”魏冄接道,“你有甚个请求?一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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