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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流火迷离 一、秦昭王太庙勒石 再立法治根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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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君嬴柱星夜赶回咸阳,迎接他的是一场极为尴尬的灾难。

家老紧急报信说,华阳华月两夫人被廷尉府拘拿,罪名纷纭不清。嬴柱顿时急蒙了过去。蒙武匆匆赶来,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乱作一团的家老卫士侍女一体退下,啜着滚烫的酽茶,陪着这位王族父辈人物默默地坐着。嬴柱浑然无觉,间或一声长吁,始终没有一句话。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见,君伯当回咸阳。”见老太子叹息不语,蒙武又道:“君伯虽奉王命,领小侄策应公子离赵。然据连番探报,公子不会在三月解冻之前贸然逃赵。君伯尽可南下,小侄留离石要塞策应足矣。”默然片刻,嬴柱长叹一声:“我身负王命,职司密行,何能擅离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依旧谦和地笑道:“小侄之见,陡发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随后召君伯还都。君伯还是准备起程为好。”嬴柱正在摇手摇头,帐外马蹄声疾,随之是太子卫士分外响亮的报号声:“王命特使到——”

王命简单得只有一句话:“太子着即还都,原事交前将军蒙武。”嬴柱来不及赞赏蒙武,坐着那辆因他不能长途驰马而特制的轻便辒凉车[1]兼程南下了。三日驰驱,到得咸阳正是午后。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没有先回太子府歇息,先径直去王宫觐见。不料,老父王没有召见他。只老长史桓砾出来传了一句口书:着嬴柱廷尉府会事,此刻回府歇息。

头绪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出宫转车到了廷尉府。

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中段,毗邻当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阔,门前更非车水马龙,却有着一种简朴静穆的威严。嬴柱觉得两夫人之事实在难堪,不想在厅堂与老廷尉见面,选择了在书房等候,宁可老廷尉下堂后会事。一个粗手大脚的女仆煮好了酽茶匆匆去了。嬴柱一盏茶尚未啜毕,女仆又匆匆回来,说老廷尉请他到厅堂会事。嬴柱摇摇头一声叹息,站起来去了前院厅堂。

老廷尉正在与一班部属议事,见太子风尘仆仆入厅,散了会议与太子单独会事。既入公堂,嬴柱只有依着法度办事,入坐案前说得一句:“嬴柱奉王命前来会事,敢请廷尉知会事宜。”

老廷尉没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声道:“本廷尉奉命知会安国君:公子异人得密书立嫡,此密情无端泄露赵国,非但置公子于危境,且使秦国对赵邦交大陷不利。本廷尉奉王命,立案彻查,得人举发:华阳夫人、华月夫人指使族弟芈亓,以私家密使入赵,擅自动用黑冰台干员,又私行联络吕不韦;之后,此人久居邯郸,铺排淫靡,被赵国拘拿,供出国情隐秘。为此,本廷尉依法拘拿两夫人下狱,目下正在讯问之中,供词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圆,平板如念诵判词,而后又是一声重重咳嗽,“今请安国君会事,质询一则:安国君可曾对任一夫人提起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国君以为,两夫人如何得知密书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当据实陈述。然嬴柱兼程归来,不胜车马颠簸,心下混沌不堪。请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后回复质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来,“明日日落为期,本廷尉等候回复。”说罢一拱手,将嬴柱送出厅堂,始终没有一句私话。

据实而论,嬴柱实在难以预料这件突发罪案的牵连深浅。

华月夫人事先知道王命密书,且先于驷车庶长透露给他,这是事实。他拿到密书后,炫耀地摆在了两夫人面前,也是事实。那个胡天胡地的秋夜里,两个狂放的女人将他侍奉得如醉如痴,昂奋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语无伦次的粗话脏话,以及后来总在眼前晃动的两具雪白肉体,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自己应过甚事,说过何话了。那天夜里两姐妹高兴得忘乎所以,总在说一件他自己也很乐意听的事情;他连连点头说好。目下想来,除了那件当日刚刚从不同途径得到的秘密消息,还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究竟何事自己连连点头?若果真两姐妹说,要派私家特使入赵襄助异人回秦,如何自己连一丝一毫记忆都没留下?若非此事,还有何事要自己点头?若果然此事,为何非得他点头答应?纵是儿子在他毫不知情时突兀归来,身为父亲能不高兴?那么,是……对了对了!嬴柱心头猛然一颤一闪——芈亓以商旅之身入赵,要凭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关书令!

果然如此,自己岂能逃脱罪责?

果然如此,自己当如何应对?

最佳之策,当然是周旋得两夫人无罪,同时保住自己。若在山东六国,对于一个太子,这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可这是秦国,如此想法可谓荒诞得异想天开。违法论罪,这在秦国是无可变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泄密重罪想一体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事已至此,必须有人为泄密事件及其带来的严重后果承担罪责。为今之计,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何能再希图救出两位夫人?华阳华月啊,非嬴柱不救,实不能救也……

清晨卯时,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唤醒,说纲成君蔡泽在正厅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漱完毕,大步赶到了正厅,掩上门便是一个长躬:“纲成君救我。”蔡泽惊讶道:“安国君何事惊慌?”嬴柱连连顿足:“两夫人被拘拿,嬴柱岂能不受牵连?老父王火急召我,却不见我,大势危矣。”蔡泽恍然大悟,目光连闪间长长地“啊”了一声,悠然一笑道:“安国君,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其然也。”“你说甚?”嬴柱一脸懵懂惊愕,“你、你、你说我迷?你说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吗?”蔡泽笑得前仰后合:“安国君,老夫未及早膳,赶来点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饱吗?”

“好说好说。”嬴柱拉开门一声大喊,“酒饭!快!”

片刻间酒饭上来,蔡泽入座埋头吃喝。嬴柱不吃不说话,一边看着蔡泽,一边从自己座案不断往蔡泽身边一蹭一蹭凑来,迫切之象如同狗看着主人乞求骨头一般。蔡泽从容吃得一阵,终是不忍,搁下象牙箸笑道:“安国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来,坐了说话。”嬴柱迷瞪着双眼浑然不觉:“不不不,纲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罢再说不迟。”蔡泽公鸭嗓呱呱笑道:“罢了罢了,来,坐回去听老夫说。”见嬴柱只痴痴盯着自己,蔡泽蓦然大觉局促,霍地起身离座一躬:“君将为万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乱象?请君入座,老夫自有话说。”嬴柱一个激灵,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双手撑地猛然退了回去:“你只说。”

蔡泽落座一笑:“安国君,此事看似危局,实则十之八九无事。”

“如何如何?何能无事?甚个根由?”

“其一,吕不韦已知芈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谋划。其二,公子老内侍老侍女与吕不韦新妻并商社执事,已经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阳。其三,老夫得信,公子与吕不韦已经离开了邯郸,只要路途不遭意外,当可安然返国。”

“这?这与两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闻釜底抽薪乎!”

“啊,啊,啊——”嬴柱终于明白了一些。

“另则,两夫人之事安国君未尝预闻,本无危局,无须忧虑。”

“我未尝预闻吗?”嬴柱惊愕一句又连忙改口,“对对对,我未预闻。”

“是否预闻,不凭君说,老夫推断也。”蔡泽梆梆叩着大案,“若你预闻,两夫人自会供出;两夫人未供,可证你未尝预闻。不是吗?”

“你你你,你如何晓得两夫人未供?”

“两夫人若已供出,安国君去廷尉府,只怕不是会事了。”

“是也!”嬴柱长吁一声,自己如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迷了心窍?以老父王执法如山的铁石心肠,但有两夫人供词,自己能不连带下狱?老廷尉会事,问的正是自己是否预闻,若两夫人供了,还会那般依法质询吗?还不早将供词撂出让我招认?对也对也!两夫人甚也没说。骤然之间,一丝愧疚漫上嬴柱心头,不禁恳切拱手,“纲成君,两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孙,孤身无后,唯靠嬴柱照应,敢请援手一救。”

“救谁个?”蔡泽白眉猛然一耸,“此案必得一人承担罪责。周旋得当,或可解脱一人。两人得救,只怕难于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声叹息:“呜呼!但得一人,夫复何言。”

“安国君存得此心,老夫似有一策。”见嬴柱又急急凑到面前,蔡泽只好低声说了起来。嬴柱边听边点头,脸上荡开了一片近日难得的笑容。

春回之季,久卧病榻的秦昭王气色见好。

老秦王清醒了,要听近日的大臣上书。长史桓砾答应一声,启开铜匣展开竹简,咳嗽一声诵读起来,“儿臣嬴柱顿首:得奉王命立异人为嫡,不胜感喟欣慰,恒念父王洞察深远。然,一事不敢妄断,请父王训示定夺:异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贱,粗疏不足为儿臣正妻;儿臣妻华阳夫人违法获罪,而今下狱,夫人爵被夺,依法已非儿臣之妻。如此儿臣无妻,诸子亦无正母,嫡子异人归来之日,若无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儿臣委实无策,敢请父王定夺示下。”收拢竹简,桓砾补了一句,“太子书完。”

一直闭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长史以为此事如何?”

桓砾一阵沉吟正要说话,秦昭王却一拍榻栏:“宣嬴柱。”

正在偏殿呆看屋檐铁马的嬴柱,被老内侍带进深邃幽暗的王书房内厅,进门扑拜在地高声道:“春来阳生,儿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道:“礼数倒是学得周全。坐了。”听得王榻苍老的说话声,嬴柱大是惊愕又是扑地一拜:“天佑我秦,父王复聪,儿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长眉皱成了一团,沟壑纵横的老脸平静如水,轻轻一抬手道:“坐下回话。廷尉府会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侧案前,肃然挺身跪坐,将会事经过简洁说了一遍,末了归总一句:“两夫人之谋,儿臣未尝与闻,唯听廷尉府依法处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决?”嬴柱毫不犹豫接道:“坐实凭证,依律判之,首犯腰斩。”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觉能否特赦?”

“……”嬴柱顿时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淡淡追了一句。

“……”嬴柱还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秦昭王拍着榻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既为国君,当有公心。无公心者,无以掌公器也。汝纵有所谋,亦当以法为本。秦之富强,根基在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古至今,君乱法而国能安者,未尝闻也!君非执法之臣,却是护法之本。自来乱法,自君伊始。君不乱法,世有良民;君若乱法,民溃千里。《书》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诚所谓也!汝今储君,终为国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图谋国法网开一面?汝纵无能,只守着秦法岿然不动,以待嬴氏后来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却时生乱法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将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顿,铿锵沙哑的嗓音在大厅嗡嗡回响,缓慢坚实地荡荡弥漫,骤然收刹之下,大厅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医!”

匆忙录写的桓砾蓦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秦昭王已经坐了起来,脸泛红潮、额头大汗淋漓,雪白须发散乱张开,俨然一头行将猛扑的雄狮。一直低头受训的嬴柱,涕泪纵横、面色苍白地软瘫在案前。

老太医一阵忙乱,绽开心劲的秦昭王已经疲惫地昏睡了过去。苏醒过来的嬴柱,只呆坐着发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对着王榻深深一躬,踽踽去了。

蔡泽正在太子府书房等候,见嬴柱一副茫然模样,不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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