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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公明察。”蒙武肃然躬身,“末将护送公子回秦,本当立即禀报太子。然公子却坚执要末将说他留在离石疗伤,不让父母知晓他回到了咸阳。末将问其故,公子答曰:吕公性命之忧,异人安可独享富贵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谊,末将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对秦王与太子复命说,吕公与公子已经接应回秦,皆在离石疗伤。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会父母。”
吕不韦默默点头,淡漠木然的脸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将一方羊皮纸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吕不韦瞥得一眼羊皮纸,喟然一叹,一句话不说又是默默点头。
蒙武去了,大帐中一片沉寂。吕不韦轻轻一声叹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异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韦虽死足矣。”正在飞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阵大笑:“呜呼哀哉!你老兄弟没看出此中蹊跷?”吕不韦堪堪舒展的脸膛倏忽一片阴沉:“老哥哥是说,异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吕不韦心绪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输了,赔了,而已,何须惊怪?”“错也错也!”毛公连连拍案,“谁输了赔了?大赢也!你混沌还有个底吗?”“好好好,你说,我好了好了。”吕不韦突然焦躁起来,直瞪瞪看着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没跑,终归大好事也。”
毛公直瞪瞪盯住吕不韦双眼,“你可听好:其一,那位秦国的扁鹊弟子,早做了太医令,嬴异人小子刚回咸阳,请得来吗?其二,这封皮书笔法,近乎嬴异人,却绝然不是嬴异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师也。其三,异人果真深明大义,如何能弃公先去?既弃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吕庄?其四,这个蒙武是秦军有为大将,纵是敬公而拘谨,也不当满面忧思欲言又止……呜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进耳朵没有也!”
吕不韦两眼发直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拍案:“说!四假可证何事?”
“天也!老兄弟终是醒了,醒了!”
毛公挥着竹杖手舞足蹈,在帐中胡乱蹦了两圈,呼呼喘息着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老夫不会看错,假后有真。”见吕不韦目光烁烁不说话,毛公掰着指头连珠开说,“不奉王命,太医令不能北来,此其一。无得授意,不会有人为那小子代笔,纵然有人代笔,以蒙武将军之持重,也不会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吕庄,便是不想回吕庄,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赞同;两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吕庄,绝非那小子与蒙武忽然转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对吕公敬重有加,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却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隐情,此其四。凡此等等,背后总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秦国老太子平庸,隐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说,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没劲道!不与老夫大饮两爵?”毛公黑着脸嘟囔一句。
“我、我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吕不韦软软倒卧在了地毡。
“小女子出来。”毛公嘿嘿笑着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盘,对刚刚掀开后帐帘布的侍女板着脸低声吩咐,“扶吕公进帐,扒去衣物使之安卧。记住守在帐口,不许任何人、任何动静叫醒惊醒吕公!”健壮的侍女答应一声,抱起吕不韦进了后帐。毛公对悄无声息的煮茶女一挥竹杖,做个鬼脸,匆匆出帐去了。
帐中鼾声大起……吕不韦忽然化作北冥之鱼,鲲鹏漂游茫茫苍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俄而又化鸿毛一羽,背负青天随风遨游,苍苍尘寰便在眼底,蓬间雀叽叽喳喳议论着,溪边蜩鸠咕咕囔囔嘲笑着,忽见日月大出爝火不息,大光小光洒遍天地尘寰,鸿毛一羽飘飘忽不知所终,俄而出得云翳,天边山岳突兀化为云端大字——无己,无功,无名。鲲鹏、鸿毛、蓬间雀、溪边蜩、鸠山岳、白云、沧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风雪血战之后,吕不韦的铁石心志突然崩溃了。
当毛公冒着漫天大雪赶到离石要塞时,吕不韦正躺在冰冷空旷的中军幕府奄奄待毙。毛公对王陵大发脾气。王陵赔着笑脸解说历来军营规矩:冻伤者需以寒凉缓解,不能骤然暖帐,何敢慢待功臣义士?毛公连连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医。王陵始终不回一句。毛公没了脾气,立即转请设置暖帐救人。王陵一声令下,军士立在顿饭辰光间筑起了一座马粪墙包双层牛皮再加连缀棉被的密闭暖帐。毛公有备而来,立即将重金聘请的齐国方士邀入暖帐施法,一番运功运气,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铁青,白发散乱,形同骷髅的吕不韦,神奇地醒了过来。
次日,毛公打发了方士,开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疗法。听说要千年灵芝安神救心,王陵二话不说亲率三千步卒入山,一连十日,终于在大雪覆盖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古灵芝。毛公高兴得嘿嘿直笑,对着王陵一个大拜磕头,惊得白发老将军顾不得臂膊骨折连连对拜。为滚沟负伤的王陵正骨之后,毛公便终日守着吕不韦形影不离了。一月之后吕不韦渐渐清醒,虽然茫然的眼神空洞无处着落,总算是能够听话说话了。
一番揣摩,毛公开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着吩咐,抬来了血战仅存的马队剑士越剑无。
身负十三处刀箭重伤的越剑无,被王陵安置在另帐独居。越剑无不吃不喝,更坚执拒绝治伤,见医者入帐便要咬舌自尽。直至毛公到来,越剑无才冷冷说了四个字:“我等吕公。”便不再开口。毛公也只一句话:“吕公死活,尽在越义士也。君自思量。”腾腾去了。从那一日开始,越剑无才开始疗伤进食,虽经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进来的越剑无,一见枯树白发的吕不韦,一声“吕公!”便放声痛哭了。原本茫然枯坐的吕不韦“噫”的一声惊叫,踉跄扑来,抱住越剑无哭作了一团。毛公冷眼旁观,吕不韦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剑无剑无,不该瞒我当初!早知你等义士备死,吕不韦何能有此蠢举!任侠烈士去矣,吕不韦九死不能赎罪也!”
越剑无蓦然打住,拭去泪水一拱手道:“吕公之言差矣!剑无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非我等剑士也。任侠剑士,生于天地,不求碌碌苟活,唯求死得其所。吕公谋事存志节,待士有大义,我等人怀必死之心,非仅图报吕公,更求名扬天下。若吕公耿耿不能释怀,视我等之死为一己罪责,岂非玷污我等任侠求死之风?此番心境,原非剑无私撰。吕公请看,剑无可曾背错一字?”
话方慷慨,越剑无已经唰地撕开胸前,扯下一方血迹斑斑的羊皮递过。吕不韦颤抖着双手接过,不忍卒睹。毛公接过一看,薄韧的白羊皮上血字历历,分明与越剑无所念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经变黑的斑斑印记,无疑是百名剑士的手印指印。
“吕公,确是荆云义士手笔。”
吕不韦双手接过,抚在胸前,对着越剑无深深一躬。
“今日事毕,剑无去也。”便在这刹那之间,挺身跪坐军榻的越剑无将一口短剑猛然插入了肚腹,一股鲜血喷溅吕不韦白衣之上。越剑无平和地笑着,“吕公,你非侠者,不能轻生求死,珍重……”那一夜,吕不韦抱着越剑无冰冷的尸体,坐到了天亮。虽然一句话没说,旁边毛公却看到了吕不韦苍白的脸膛有了一丝红晕。三日后,将越剑无安葬到马队剑士的谷地,吕不韦扶着毛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学无止境,吕不韦自认知人,不想如此无知也!”
自那日起,毛公开始了与吕不韦的对弈。
在淡漠茫然的棋盘敲打中,毛公向吕不韦点点滴滴地叙说了各方事变。薛公没能赶来,老哥哥护送赵姬到天卓庄去了;虽说平原君并未大张旗鼓地拘拿事秦党,却在暗地里搜寻嬴异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为,只有将赵姬送回卓氏故里,并恢复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风、嫁娶寻常的赵国,平原君才无法追究这笔秦妻账;目下料想已经安置妥当,邯郸该当无事了。嬴异人小子伤得不能动弹,又发热,他请蒙武将这小子送回了咸阳,想必开春之后,这小子便要来接你回秦了。西门老总事也捎来了消息,吕庄上下人等都好,陈渲日夜祈盼,只等着你吕公归来入政。总之统之,只要你吕不韦平安无事,结结实实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但是,无论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吕不韦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吕不韦心结,每日敲着棋子曼声吟诵庄子的《逍遥游》,每念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抑扬顿挫反复吟诵,常常引得吕不韦木然盯着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诵起来。
念归念,说归说,吕不韦终是没有真正地清醒振作过来。毛公颓丧了。也许,他只能将吕不韦送到这一步,吕不韦能否恢复雄风,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将一卷密封的羊皮纸书简,交给了那位终日默默却诚实可信的茶女,叮嘱待吕不韦真正清醒时交给他。在他陪着吕不韦下最后一局棋的时候,蒙武来了。
毛公看到了一线显然的光亮。果然,吕不韦松心了。
像一只苍老狡黠的土拨鼠,毛公连日出没在冰雪军营之间,旬日之后才回到了吕不韦的保暖大帐。吕不韦已经清醒过来,面色红润了,脸膛也荡出了久违的微笑。见毛公风尘仆仆满面脏污却又神秘兮兮地溜进帐来,吕不韦不禁一阵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韦求人太切,凡事以义责人。人皆义士,何有世事也!”毛公惊讶地瞪着一双老眼,提着竹杖绕着吕不韦直转圈子,突然站定嚷了起来:“羊肉酒饭!咥饱肚子再说。前心后心没得分,饿死老夫也。”吕不韦乐不可支,连呼酒肉饭上齐,坐在对案饶有兴味地看着毛公大举饕餮。
“当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头。
“当真。”吕不韦坦然点头。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没了嘿嘿笑声。
“权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准则。”吕不韦平和的面容又弥漫出往昔的一团春风,“以义行之,则公器化为私道。不韦执拗于义本,原是以风尘商旅之道,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入政途,终将大毁也。异人离我回秦,于义于情有差,然于法度无碍。不韦耿耿不能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嘿嘿,有进境,好。”毛公啪地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丧子,你会如何?能如这般撑持过去吗?”“老哥哥此说,不知所云也。”吕不韦自嘲地笑了,“生平无女运,先妻十载,尚无一子一女。邯郸欲妻,又被人夺。”
“只怕未必。你目下没有娶妻吗?”
“你说陈渲?”吕不韦目光骤然一亮又释然摇头,“笑谈耳耳。”
“是也是也,笑谈罢了。”毛公嘿嘿一阵站起身摇到帐外,拖进一只口袋用竹杖指点着,“明日开始,一月之内,老夫要你这白头变黑。看好这药!否则,嘿嘿,你我老兄弟负了人心也。”吕不韦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须发如雪,倒是来医我这白头!”“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着白头,“老夫年逾花甲,你几多大?白当其年为老,白不当年为病。老不可医,病可医。晓得无?”
“好好好,晓得晓得。无非吃药,随你。”吕不韦一阵笑声未了,又软倒在榻大放鼾声。毛公唤来侍女一阵叮嘱,又点着竹杖摇出了暖帐。
倏忽之间,河冻消开春风变暖,新叶勃发的胡杨林绿蓬蓬覆盖了沟壑纵横的莽莽高原。四月中开始,吕不韦的一头白发眼看着日复一日地变黑;到了五月来临,形同白发骷髅的吕不韦,又变成了一团和煦春风的洒脱士子。从来没见过昔日吕不韦风采的王陵、蒙武,应毛公之邀踏进久违的马粪墙圈时,远远看见帐外迎候的丰神士子,恍若隔世,惊讶得连连感叹。庆贺小宴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点着竹杖,宣布了对吕不韦的解禁令,来者不拒地与每个颂扬者劝饮者接踵痛饮,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吕不韦到幕府商议南下回秦事宜,将吕不韦请上了一辆军营罕见的青铜轺车。蒙武亲自驾车,驶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军营。夕阳晚照之下,冬日血战逃亡的冰雪天地,已经是万绿覆盖的辽阔山塬。吕不韦极目四望,不禁万千感慨。入得军营深处,但见营帐连绵旗幡猎猎炊烟袅袅战马萧萧,勃勃生机令人怦然心动。蓦然之间,轺车驶过营区,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谷地,吕不韦心头顿时迷惑——主将幕府如何能在这里?
“东公——”一声苍老哭喊,一个白发老人踉踉跄跄扑了过来。
“西门老爹!”吕不韦飞身下车,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东公……”老人哭声摇着吕不韦胳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惊愕的吕不韦恍然醒悟,“你说是她,她也来了?”
“老朽粗疏,害东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顿足断断续续叙说了经过,只抹着眼泪反复絮叨,“我只说夫人在庄,谁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西门老爹莫得自责。这是上天罚我,不韦认了。”吕不韦扶起老人,目光痴痴盯着前方洼地的马粪高墙与黑色帐篷,突然拔脚飞步大跑了过去。
一模一样的马粪墙,一模一样的棉被帐,这里却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颤。吕不韦突然止步,心跳得怦怦大响,眼前一黑扒着马粪墙软了下去……倏忽醒来,眼前一片红光。吕不韦屏住气息睁开眼睛,一个红裙女子拥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脸上,一双温热细腻的手灵巧地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与脖颈在蒙蒙红光之中分外润泽丰腴。
“陈渲!”吕不韦霍然坐起将女子揽在了怀中。
“夫君……”陈渲滚烫的泪水洒满了吕不韦的胸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意,裹着大被拥着燎炉挑着铜灯直坐到东方发白,娓娓侃侃缠缠绵绵,一番磨难,两人都生出一种咀嚼不尽言说不清的再生心境。
次日过午,洼地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毛公与西门老总事陪着蒙武亲带三车百骑,来迎接护送吕不韦夫妇回归离石城。吕不韦与陈渲携手迎出马粪墙,对着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与老总事手足无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陈渲执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酿的马奶酒,才许蒙武下令拆帐装车。夕阳暮色时分,车马辚辚出了洼地出了军营。到得离石城下,却见两人立马以待,遥遥拱手道:“吕公别来无恙乎!”
“纲成君?安国君?”吕不韦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驾月余矣!”
蔡泽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经当先下马,远远迎着吕不韦轺车深深一躬。吕不韦连忙整衣下车,肃然一拜:“不韦尺寸辛劳,何敢当安国君如此大礼也。”嬴柱抢步过来扶住吕不韦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车便是。”说罢顺势将吕不韦扶上轺车,回身牵住马缰一招手,“吕公稳坐。”一圈马缰,徒步牵马进城。离开洼地帐篷时,吕不韦已经坚执谢绝了蒙武驾车,如今自己夫妇双双坐于伞盖之下,却让太子牵马前行,不禁大为不安,本当跃身下车,却见旁行蔡泽连连摇手,只好叹息一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