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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日,在位五十六年的老秦王终于薨了。
咸阳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称王,史称秦孝文王。这年夏日,先是严重暴雨之灾,再是因尚商坊六国商人猛抬物价而生发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商战,秦国朝野一直未能安宁下来。因此,当治灾与商战大体平息之后的新君第一次大朝会,非但秦国朝野分外瞩目,大臣们都充满了感奋与期待;即或山东六国,也警觉地睁大了两眼,深恐蛰伏低谷十余年的虎狼秦国再度猛出窝。
战国传统:新王即位,必有图新大举。如此,两件大事是新朝会几乎必得要做的。一则,在整合朝臣中推出新一代领政重臣;二则,提出振奋朝野的新政国策。上代国君在位期间愈长,朝野对继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秦昭王这般老国君在位五十六年,长平大战后坚执守成,风瘫后蛰伏深宫,对外偃旗息鼓,对内了无新政,朝野诸多事端积累已成积重难返之势。无论有识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将士,近十余年皆无功业可言,辄怀扼腕叹息之心。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瞩目所在,与其说是推出一代重臣,毋宁说是新政大举。
吕不韦第一次参与朝会,第一次进入冠戴济济的咸阳正殿。当老内侍长呼一声“太子府丞吕不韦入殿——”时,幽深大殿中一片齐刷刷目光骤然射来。其中蕴含的种种意味,使尚未跨进门槛的吕不韦倏忽之间如芒刺在背。在此片刻之间,一顶玉冠一领绣金斗篷的嬴异人迎到了殿口,肃然一躬,将吕不韦领到了东首文臣区首座;自己则稳步登阶,肃立在王案东侧下首。一路踩着厚厚红毡走来,吕不韦已经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大朝,大臣们的惊讶猜忌是可以想见的,自己的为政生涯便要开始了,此等枝节日后不难化解。
“新王临朝——”
当值司礼大臣的老长史桓砾一声长宣,嬴柱从黑鹰大屏后走了出来,须发灰白的头上一顶黑锦天平冠,身着黑丝绣金大袍,腰间一条六寸宽的锦带上挎着一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远远看去高大壮硕,巍然如一尊铁塔,比做太子时的慵懒松散大有气象。
“恭贺新君!秦王万岁——”满座大臣一齐躬身颂贺。
“君臣同贺,朝野日新。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着最简礼仪答得一句,到长九尺宽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新王宣政——”
嬴柱轻轻一叩王案道:“诸位大臣,纲成君动议朝会,虑及朝野国人思变之心,本王从之。然则,大灾方平,国葬未行,内政头绪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诸事,而后再言经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摆手,“长史宣王书。”
老桓砾从王案右后方前出两步,哗啦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嬴柱元年书:先王遗命,华阳夫人芈氏贤能明慧,堪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遗命,立芈氏为王后,号华阳后,统摄后宫,母仪秦国朝野——”
“恭贺华阳后新立,万岁!”殿中大臣依礼齐诵了一声,浑然没将此等题中应有之义放在心上。华阳夫人原是秦王做太子时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议了。然则,如此一件顺理成章的册封,新秦王还要抬出老秦王遗命,实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觉蹊跷。
“秦王嬴柱元年书:”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王子嬴异人,才德兼备,心志坚韧,曾得先王迭次首肯,亲定为本王嫡子,又命为嬴异人补加冠大礼。今本王已过天命之年,立嬴异人为太子,书告朝野——”
又是题中应有之义。大臣们又是同声齐贺。只是对新王言必提先王遗命,大臣们更感不适,许多人已皱起了眉头。自来新王即位,是事实上的改朝换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遗命,秦国岂不还要沉闷下去?新锐之士岂非没了功业之路?
眼见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大臣们的目光一齐瞄准了纲成君蔡泽。依着新王朝会常例,册封王后太子之后,便是立定丞相。蔡泽入秦做了一年丞相,变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来多病,丞相确实是要当即拜定的,人选自然是计然派名家蔡泽无疑。拜相之后,自是议政。议政开局,首在丞相举纲,才思敏捷者已经在思谋蔡泽将抬出何等新政举措了。
老桓砾的声音回荡了起来:“秦王嬴柱元年书:数年以来,义商名士吕不韦对秦国屡有大功。先拔太子于险难困境,再救太子于赵军追击之下,结交义士牺牲净尽,累积巨财悉数谋国。方入秦国,坚辞先王高官赐封,执意以任吏起步,以功业立身,志节风骨大得先王激赏。灾异国乱之时,先生妥谋应对三策,临危受命与六国商战,建治灾大功,朝野感念矣。唯念先生德才堪为人师,今拜吕不韦为太子左傅,赐爵左庶长——”
随着铿锵激昂的宣诵,吕不韦实在大出意料。
他对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嬴异人要他列席朝会,熟悉秦国政务,请准父王召他入宫;进殿被嬴异人亲自导引到首座,料是要他对朝会禀报商战经过,之后再参与朝会议政;首座,仅仅是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礼遇而已。唯其如此想,吕不韦心下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对策说辞,及老桓砾念出“吕不韦”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连番闪烁,吕不韦终于静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与自己商议而在隆重朝会突兀封官,又在王书中大肆彰显自己功劳,显然是非要自己拜领官爵不可;若再推辞,不合论功行赏法度。看着王阶上嬴异人热切的眼神,吕不韦终于站起身来肃然躬身,行了称臣谢王的大礼。
“恭贺太子傅!万岁!”
一声道贺整齐响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劲道。朝臣们对于吕不韦的功劳才具早已多有耳闻,尤其对国人交口传扬的咸阳商战更是感慨良多;经济臣子们更是实在,直言不讳地说秦国有了这场商战大胜,才算真正比六国强大了。今日又经王书实匝匝宣示一番,纵是些许大臣对商贾入政不以为然,对吕不韦传闻多有疑惑,也是无话可说。
“臣请朝议大政!”
道贺声犹在绕梁,一人从前座霍然起身,极为特异的嗓音嘎嘎回荡殿堂:“新王朝会,首在议政。大朝会向例,不行丞相以下官爵封赏。我王即位初始,当以国政为先,官爵封赏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荣显某官某爵,开朝会恶例。”
纲成君蔡泽言辞激烈,举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王书一下,蔡泽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第三道王书当是确定相权的,而目下丞相又无论如何当是他蔡泽。没有相权,计然派治国术岂非又要流于空谈?今日朝会,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后不封任何官爵,蔡泽尚可些许心安。然第三道王书封吕不韦为太子左傅,他立时觉察到了一种隐隐逼近的威胁。历来朝会只封丞相与上将军,其余官爵都是以王书形式封赏,而今丞相未定先封太子傅,岂不是意味着他重掌相权渺茫至极?心绪烦乱之下,蔡泽忍不住当殿愤然发作,直然指斥秦王开了恶例。
蔡泽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种发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恶例。无论朝会有几多成例,毕竟都是传统与规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牵涉实际的贬黜升迁,新秦王纵然特例抬高了吕不韦的赏封礼遇,也不是全然不能为之。赏罚毕竟出于国家君王,何能如此声色俱厉指斥新君?一时间莫说大臣们惊愕,新太子嬴异人犹感难堪,顿时红了脸便要说话。
“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经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静如常地笑了,“忧国谋政,坦陈己见,纲成君诚可嘉也。”又对身后一招手淡淡道,“长史宣书。”
一听还有王书,举殿大出意外。寻常传闻老太子孱弱少断,如何一朝做了秦王判若两人?今日朝会各方无不出乎意料,新秦王分明是有备而来,又分明没有与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讨,却能连出四道王书,岂非大有主见?尤其难能可贵者,面对蔡泽声色俱厉的指斥,新王竟能一笑一赞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辈?如此寻思,第四道王书必定大有文章,殿中顿时静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书——”老桓砾的声音又回荡开来,“本王即位于多事之秋,国政繁剧,朝野思变。为锤炼储君治国之才,丞相府由太子异人兼领统摄,纲成君蔡泽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吕不韦襄助——”
话音落点,新太子嬴异人肃然一躬:“儿臣恭领王书,谢过父王!”
惊喜交加的蔡泽连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泽奉书,谢过我王!”
吕不韦暗自长吁一声,跟在蔡泽后面一躬谢王。大臣们瞩目于当日立为太子又当日统摄相权的赫赫异人及前倨后恭判若两人的纲成君蔡泽,没有人注意平静拜谢且没有任何特异说辞的吕不韦。至此,朝会再无神秘蹊跷处,举殿大臣顿时轻松,同声齐诵了一句:“恭贺我王朝会定国,开秦新政。”
依着朝会规矩,权力格局一旦确定,议政便成为可有可无、可长可短的程式。毕竟,邦国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的,纵上朝会,也是书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大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更要紧处在于,新王体弱多病且正在服丧之期,谁都知道朝会不能太长,纵有大事也不能都挤在朝会提出。唯其如此,大臣们才齐诵一声,算作默认朝会可以了结。新王只需说得一声“但有新政之议,诸臣上书言事”,朝会便可宣告结束。
“老臣蒙骜,请言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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