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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47年冬天,一场骇人的大雪冻结了秦国。
国丧与新君即位两件大事,都赶在大雪之前完结了。除了蒙骜一班大将尚在晋阳善后,大局可谓初定。然在此时,秦国朝野却更显不安。新君少年即位,其强悍秉性与卓绝见识,大非少年所当有。如此一个新秦王,完全可能与吕不韦宽政之风格格不入。果真君臣失和,秦国岂非要大乱了?秦政乱而六国复仇,老秦人岂非家家都是灭门之祸?如此想去,人人生发,各种揣测议论在窝冬燎炉旁汇聚流淌,随着商旅行人弥漫了城池山野,一时竟成“国疑”之势。
这是君主制时代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机——主少国疑。
如今,恰是少主临朝,强臣在国,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这一切,吕不韦都很清楚,清楚弥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该如何应对。国丧完毕,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吕不韦搬出了王城东偏殿的外书房,回署丞相府总理政务。老长史桓砾与中车府令一齐反对,也没能挡住吕不韦搬出。吕不韦只有一句话:“万事宜常态,非常之法不能久也。”
三日之后,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
少年太子嬴政即位称王,成为自秦孝公之后的第六代(第七任)秦王。大典上,正式宣示了秦庄襄王的遗命,恢复了吕不韦的文信侯爵位封地;赵姬第一次走进王宫正殿,正式接受了太后尊号,也接受了举朝大臣的三拜贺礼。太庙告祖之后,少年秦王嬴政郑重地拜见了太后,拜见了仲父,登上王座后的即位明誓辞简约而实在:“父王新丧,嬴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多有缺失,当遵父王遗命,惕厉锤炼。本王加冠亲政之前,一应国事由太后、仲父商酌处置,各署大臣不得请命本王。”大礼完毕之后,老桓砾高声宣读了太后、文信侯并署的第一道摄政国书:“新王方立,国事但以秦法常制。丧喜同期,举朝臣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论罪。上将军蒙骜平定晋阳有功,爵加两级,晋升大庶长,其余将士战功,依法度行赏晋爵。”
大典散去,朝臣们大感意外,直是一脚踩空闪得心下没了着落。
无论是孝文王即位,还是庄襄王即位,主持大局的吕不韦都曾经推出了新鲜实在的新政,令国人耳目一新。唯其如此,诸多朝臣料定:这次新君开元,吕不韦全权摄政,必要大动干戈,全力推行其宽富新政,再度破除秦国成法。基于此等判断,诸多大臣各怀心思,做好了不同准备。廷尉、御史、司寇、国正监等一班涉法大臣的预备应对,是一定要阻止文信侯再度修法,若遭文信侯拒绝,不惜贬黜下狱也要动议大朝否决。驷车庶长等一班执掌王族事务的王族大臣,最怕吕不韦借开元之机,清算因晋阳叛乱而生出的王族纠葛,若吕不韦执意如此,也只有破脸护国了。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关市令等一班经济大臣,最怕吕不韦新政开元大减赋税,大免徭役。蒙骜一封紧急密书已经送到了国尉府,只一事:“文信侯若行新政,务劝其暂勿减赋,若执意不从,我当亲回力谏也。”凡此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理由:主少国疑朝野惶惶,国事以无为备乱为上。然则,谁也没有想到,新君即位大典一无出新举措,一道王书宣读完毕,朝臣们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散朝了。
一连旬日,吕不韦在所有报来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话:“有法依法,无法依例,无例者主官先出裁度。”如此一来,吕不韦大见超脱,每日在书房坐得两个时辰批阅完所有官文,剩余时光便在园囿中踏雪漫游。不裹皮裘不着皮靴,只一领本色丝绵大袍一双三层布靴,满脸被风雪打得绯红也不停脚步。
终于,这场一夜塞门的骇人暴雪纷纷扬扬收刹了。红日初出,彤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出了几被大雪活埋的大咸阳。老秦人活泛了过来,不用官府督导,争相出户铲雪清道。不消三日,三尺大雪全部变为巍巍雪人,伫立在所有大街两边的沟渠旁。一条条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昼夜淙淙地消解着这些庞然大物,也带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郁闷烦躁。官市、民市开张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国人上街了,农夫进城了,一切又复归了平静。
清道之日,吕不韦辎车辚辚进了王城,径直停在了东偏殿外。进得殿中,空荡荡冷清清不见一人,大厅通往书房的门户也紧紧关闭着。吕不韦四下打量欲唤一个内侍来问,老桓砾佝偻着腰身从西偏殿摇了过来,踽踽老态给空旷的王宫平添了一抹凄楚。
“老长史,秦王何在?”吕不韦匆匆下阶扶住了老人。
“一言难尽也!”老桓砾摇头一声叹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宫。坚执前去护送的老中车回来说,秦王搬到了章台近旁的一座别苑,实际上住在距别苑一里处他的一座小庄园里。老中车说,那是秦王还没做太子时自己购置的农户庄园。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赶去晋见,欲请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摇摇头打住了。
“老长史便说无妨,不违法度。”
“惭愧惭愧,桓砾老糊涂也!”老人似乎这才醒悟过来,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秦王说,我居王城,臣工日过殿堂,见与不见皆难,徒乱仲父决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遗命着意锤炼,二使仲父领政不得滋扰,一举两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务官吏作甚?”
“说得是也!”老桓砾点头摇头地叹息着,“秦王说,长史吏员、中车府内侍皆归太后仲父代为节制,我有一个王绾足矣。”
“一个没留?”
“一个没留。”
“身边内侍?”
“只有一个童仆赵高。”
“军兵车驾?”
“都在章台别苑。”
“老长史立即着人整饬东偏殿,书房务使既往一般。我去章台请王!”
“文信侯,难亦哉!”
吕不韦再不多说,跳上殿前一辆王室中车府的双马轺车辚辚飞出了王城,过得渭桥直向东南。东去官道上的积雪早已经清得干净,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线。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台的支道,情形大为不同。这里属于王室园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径当值内侍一律回守章台宫,无人除雪亦无人沿途接应查勘。虽经月余风吹日蚀,干雪冰凌还是严严实实掩盖着路面,冷风裹着干硬的雪粒如影随形般撕扯纠缠着车马。对于只有一顶伞盖的轺车来说,这种风搅冰凌天算是最大难路了。驭手抖擞精神高喊了一声:“大人扶稳伞柱!”正要上道,吕不韦突然一跺脚沉声喊停。
“大人正当改日再去!”驭手恍然勒马。
“谁要改日?”吕不韦跳下轺车挥手下令,“卸车换马!”
“在下御车术尚可,大人登车便是。”
吕不韦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也,干雪冰凌道乃行车大忌,不知道吗?”中车府的驭手一时满脸涨红。
“不打紧。卸车换马来得及。”
驭手当真利落,片刻之间卸下两马整好鞍辔,又在车旁道口划了一个硕大的箭头,飞身上马要头前踩道。吕不韦摇手制止道:“你没走过冰凌道,跟在后面便是。”驭手大是惶恐:“这如何使得!冰凌道何难?”吕不韦也不说话,轻轻一提马缰,走马上了露出枯干茅草的道边塄坎,却不走看似平坦如镜的大道中间。驭手随后跟着不敢多问,一路小心翼翼,二十余里路走马一个多时辰才看到了章台别苑。下路时吕不韦笑道:“记住了: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雪,莫看土过冰。”驭手原本是王室中车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驾一辆轻便轺车在东偏殿外当值,专一预备秦王急务。今日被文信侯一路憋屈,虽唯唯点头心下却老大疑惑。眼见堪堪下路,驭手似无意一提马缰,踩上了一块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马蹄一沾路面倏地滑出,马身重重跌倒,驭手猝不及防竟被压在马身之下。
“蠢也!”吕不韦又气又笑心下又急,一马飞向别苑,吩咐鹿砦营门的守卫军士出来救助驭手,自己直奔幕府营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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