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妮小说网

七、血火冠剑日 乱局竟未息【1 / 2】

孙皓晖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康妮小说网https://www.vkni.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秦王九年四月己酉日,雍城举行了盛大的加冠亲政大典。

一切都是异乎寻常的快捷。嫪毐与一班亲信尚未逃出北地,便被全部活擒;关中西部、中部十三县民众,擒杀嫪毐余党两万余;乱军无一人能逃至骊山以东;咸阳城内的乱军两万余人,被昌文君两千王族轻兵一鼓击溃,全部擒杀;太原郡、山阳城的乱兵方出城邑,被太原郡守与山阳县令的捕盗卒伍及自发涌来的老秦人堵住混战,斩首万余,活擒三千余,无一漏网。

截至冠礼之日,堪堪半月,嫪毐及其残存余党数千人,全部被押送到云阳国狱重枷关押。只有太后赵姬一人,无人敢于定夺。于是,嬴政亲自下令:“太后移居萯阳宫[5],依法待决。”萯阳宫,乃是关中最狭小的行宫,国君很少亲临,实际已经是多年的冷宫。此令一下,朝野一阵哗然。然则,大乱新平,虽然太后有过,朝野关注的终究还是秦王冠礼,一时倒也无甚汹汹议论。

加冠大礼,井然有序。吕不韦率咸阳全体朝臣如约赶到。嬴政在雍城太庙沐浴斋戒三日,而后祭天祭祖。四月十二日正午,冠礼在雍城大郑宫正殿隆重举行。纲成君蔡泽司礼。文信侯吕不韦为秦王加冠。昌文君嬴贲代先祖赐秦王穆公剑。冠剑礼成,太史令当殿清点了秦王印玺与各方呈出的兵符,一一登录国史。

吕不韦当殿宣示:请去仲父名号,还政秦王。

秦王嬴政颁布了第一道亲政王书:文信侯吕不韦加封地百里,仍领开府丞相总摄国政;其余封君、大臣、将军,凡平定嫪毐叛乱有功者,皆着文信侯酌情加地晋爵;所有参战内侍侍女,皆晋军功爵一级;王绾进长史,职掌王城事务;蒙恬进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职掌国都军政;王翦进前将军,副桓龁总署蓝田大营军务。

“秦王明察!”

王书宣示完毕,大臣们异口同声拥戴,终于松了一口气。

多年来,秦国政出多头传闻纷纷,朝野对这个新秦王越来越捉摸不透,在咸阳的大臣们更是如此。然则,无论一个人如何令人难以揣摩,只要他做了国王而且亲政,终究要显出真山真水。这亲政第一关摆布朝局,一道王书便见政风。若依着朝野风传的嬴政秉性,秦王大封平息嫪毐之乱的一班后生,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朝臣们也无话可说。毕竟,除去嫪毐这个令人腻烦的龌龊之物,也亏了年轻的秦王与几个年轻的辅佐者。然则果真如此,朝臣们还是不以为然的。毕竟,邦国大爵大位,非一功之得也。如今,亲政第一道王书一发,大臣们心下一声叫好——封赏工稳,合乎法度!这般看去,惩治叛乱人犯,必也是循吕不韦宽刑安国一路,对太后事更不消说得了。果真如此,秦国安矣!

皇皇冠礼一毕,嬴政连夜回了咸阳,大臣们莫名惊诧了。

进咸阳王城次日,嬴政立即进入国事。派长史王绾请来文信侯吕不韦,又召来廷尉、司寇、宪盗、御史、国狱长、国正监等一班行法大臣,在东偏殿举行了小朝会,专一计议对嫪毐乱党的定罪处罚。依照百余年传统,秦国法度严明,任何罪行历来都是依法定罪,从来没有过朝会商议某案的先例。然自吕不韦摄政,首开朝会议决蒙骜兵败事后,似乎又有了一种虽未成法但已经为朝臣默认的章法:大刑可朝会,朝会可宽刑。

人怀此念,一班行法大臣都看着吕不韦不说话,显然是想先听听吕不韦如何说法。吕不韦心头雪亮,只泰然安座,一口一口啜茶,根本没有开口之象。嬴政也不失措,犀利的目光只反复巡睃着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大臣,分明在耐心地等待着第一个开口者。

“既是涉法朝会,老臣等无以回避。”

终于,黝黑枯瘦、满头霜雪的铁面老廷尉开口了:“老臣等所以默然以待,实则欲等秦王与相国定得此案准则:依法问罪乎?法外宽刑乎?若依法问罪,事体简单明了:臣等依法合署勘审,依法议定刑罚,而后报秦王定夺。勘审之先,似无须朝会计议也。今行朝会,老臣等揣度,是要法外宽刑。果真如此,秦王、相国便得先行定得分寸。否则,老臣等无以置喙也。”

“臣等正是此意。”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文信侯以为如何?”嬴政平静问了一句。

“国有法度,自当依法。”吕不韦正色叩着座案,“然则,法无万千之细。若确有特异人事,亦当就事就实,妥善处置。当年蒙骜宽刑,是量事量情而宽。设若不宽,秦军大将几无存焉!诸位既为邦国大臣,当处处为邦国长远计,当严则严,当宽则宽。事事要王先定分寸,我等臣工职司何在?”

“文信侯差矣!”铁面老廷尉是永远平板着的黑脸,“当宽则宽,当严则严。王道人治之论也,非法治之论也。但有律法在前,宽严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谓人所共知。执法所能斟酌者,刑罚种类也,刑差等级也,流刑之远近,苦役之长短也。何来律法已定,而由人宽严之说?由人宽严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国百余年法统也。秦法虽严,王亦有个例特赦之权,若确欲宽刑,自当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实施,何错之有也?”一番话扯出了法治人治之争,殿中一时默然。

“廷尉之说,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论。”吕不韦淡淡地笑了笑。

第一次遭遇正面驳斥,吕不韦心下实在不快。然深知老廷尉是个铁面法痴,绝然不会在任何他所认定的法理上低头,也不会顾忌被他驳斥者是谁,纠缠人治法治,实则自讨无趣,一句话岔开又喟然一叹,“老臣所虑者,唯太后一人也!今太后涉案,若不法外议处,王室颜面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后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讳的议题,被吕不韦突兀托出朝堂,几位大臣顿时肃然,目光一齐聚向了年轻的秦王。嬴政一脸冷漠,啪地一拍王案道:“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虑之心,本王便立定准则:自今而后,无论案事大小,无论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而后报本王定夺,无须朝会议决。”大臣们一片惊愕,吕不韦淡然漠然,嬴政谁也不看又道,“今日朝会,原非议法议刑,实为议事。议事者何?本王正告诸位:嫪毐谋逆作乱,乃秦国法治之耻!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身入得宫闱?唯其如此,本王决断:六臣合署,以廷尉府领事勘审此案;除本王专使督察,其余任何官署不得干预;两月之内,嫪毐及全部余党勘审完毕,不得延误。”

“太后……”国正监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嬴政突然恼怒,一拍案霍然起身:“便是本王涉案,照当议处!”一甩大袖径自去了。殿中一阵默然,六位大臣看看略显难堪的吕不韦,一时不知所以,各自向一直在殿角书录的年轻长史一拱手,纷纷出殿去了。

“文信侯……”王绾走过来抚慰木然枯坐的吕不韦。

“天意也!”吕不韦粗重叹息了一声,对王绾摆摆手,扶案起身径自去了。看着已显老态的吕不韦的踽踽背影,王绾眼眶不禁湿润了。

七月酷暑,关中燠热得人人挥汗如雨。秦王嬴政破例没有到任何行宫避暑,依然守在咸阳王城,守在那座林荫深处的王书房忙碌着,夜晚灯光常常亮到四更。王城各官署又恢复了昼夜当值、车马如流,王城冰窖也第一次出现了并非夏葬而仅是消暑引起的冰荒。久违了此番气象的老内侍老侍女们大为感慨,逢人便是一声感喟:“大秦有幸,又见昭襄王之世矣!”在这炎热忙碌的酷暑时节,行法六署报来了嫪毐案的定罪决刑书——

平乱俘获嫪毐及其余党六千三百四十七人,依法据事定罪处刑如左:嫪毐乱宫谋逆罪,车裂处死,灭其宗;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七人附逆作乱,枭首[6]处死;内侍、侍女两千三百三十三人,从逆作乱罪,斩首处死;门客、舍人两千六百四十六人,从逆未战,罚为鬼薪[7];有爵者从逆四千一百六十三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夺爵,流房陵;太后涉案,削俸两千石,迁都外冷宫,绝闻政事。

嬴政没有任何犹豫,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一支粗硬大笔点着朱砂,在长长一卷竹简的题头空白处,批下了一行大字:“可也。秋刑决之!”批过的决刑书下发廷尉府,行法六署立即忙碌起来。仅仅是甄别登录流徙房陵的四千余家人口,便用了整整一个月。进入九月霜降时节的决刑期,渭水草滩大刑场人山人海。嫪毐被五头斑斓水牛狂野地车开肢体时,整个刑场都欢呼起来,“秦法万岁”与“秦王万岁”的声浪久久没有平息。老秦人都说,这是秦惠王大杀复辟旧世族之后的最大刑场了,秦国要有新气象了!也有人说,乱国害民自该杀,可也有不该杀的人被杀了,造孽!

大刑之日,秦王的《告朝野臣民书》赫然张挂咸阳四门:

秦王书曰:自先祖孝公变法以降,狂且之徒以阉宦之身入宫闱,以至封侯摄政盗假父名号乱国害民,未尝闻也!此嫪毐之乱,所以为秦国法耻也!谚云:法不行则盗生。嫪毐之乱,足证秦法之松懈矣!孝文庄襄,政行倥偬,缓法宽刑,以致吏治涣散流弊多生:政出多门,臣工无所适从,官署无从尽职,此嫪毐乱党所以生也!若听任法度流散,吏治不肃,国何以国,政何以政,秦何以立足天下!今本王亲政,明告朝野:举凡国政,有法者依法,无法者以例,无法无例者听上裁夺。国府郡县,臣工吏员,但擅自枉法宽严者,决依法论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诏一宣,老秦人顿时大快。秦王英明也,该整治这班官吏了。分明一个大屌怪物,能做个拔了胡须的阉宦送进宫去,还将太后弄得两个私生子,害得老秦人说起都脸红,没有枉法者才怪!再说这秦国本来好好的,甚事都有人管,多整顺。忽然五六年乱糟糟一团,甚事也没人管了,连堂堂文信侯丞相府都成了摆设,前年关中大水,硬是饿死百姓无人问津,这还是秦国吗?这能说是嫪毐那个大屌杀才一个人的罪过吗?鬼才信。这新秦王厉害,杀伐决断处处都在命穴上。你便看,明是如同秦孝公非议大父与父王,实则是回避公然指斥文信侯,却又将事体掰扯得一清二楚;说是《告朝野臣民书》,却没有一个字责及百姓,只斥责那些坏法坏事官吏,这分明是说秦国庶民都是好百姓,都是这班狗官坏事。啧啧啧,便这两下子,胜过乃祖乃父多也。往前走没错,秦国又要威风了!

大刑这日夜里,铁面老廷尉与国正监两人秘密求见秦王。

嬴政正在书房翻阅近二十年卷宗文书,听得赵高禀报,当即到廊下迎进了两位老臣。老廷尉历来不善寒暄,入座便是正事口吻:“老臣夤夜请见,为禀报涉案密情而来,一虚一实两事。虚者国正监禀报。实者老臣禀报。”嬴政不禁笑道:“涉案还有虚事,奇也!先说虚了。”国正监稍事沉吟肃然道:“臣等业已查实,嫪毐与太后两私子,已在乱军中被杀。然山东六国传闻纷纷:一说秦王派私兵趁乱杀死两子,一说秦王自入雍城于大郑宫密室摔死两子。臣等追查传闻根源,起于嫪毐乱党中几个老内侍。两子已了,本事谓之虚。唯一牵涉在于:能否对几个未参战而起流言的内侍,以流言攻讦王室问罪?如此而已。”

“可恶!”嬴政面色铁青连连拍案,“此等罪孽之子若是活着,本王也会亲自杀他。流言攻我,何所惧也!再说,依国法,两子也是赐死。便是嬴政所为,何错之有!”

“那,几个内侍……”

“既非乱军,放过也罢。”良久默然,嬴政长吁了一声。

“如此,老臣禀报实事。”

铁面老廷尉依然平板的瘦脸猛然抽搐了一下,“经备细勘审一应在押乱党,王城密宫坊两内侍分头供认:当年嫪毐去势之日,乃文信侯府女掌事,其名莫胡者,持文信侯手令入宫,令密宫坊总管亲自操持去势,一操术内侍辅助;该操术内侍供认,只对嫪毐拔须洗面,交女掌事莫胡密车带走。此一也。其二,太后侍榻两侍女供认:此前这女掌事莫胡,也是奉文信侯命入梁山夏宫,将嫪毐巨阳之戏似乎有意透露给太后;此后数月,即有嫪毐入梁山。其三,嫪毐族侄供认:嫪毐乃寡妇清族侄,当年文信侯曾受寡妇清之托,允诺助其族侄入仕。后来,嫪毐持寡妇清烙印宽简投奔文信侯,成为文信侯门客舍人。此三事,尽有人证物证,凡此证据,足证嫪毐之发端,皆由文信侯而起。兹事体大,老臣不敢不报。”

听着听着,嬴政素来凌厉的目光变得一片茫然,良久愣怔不知所以。

缓过神来,座中已经没有了两位老臣。嬴政眼眶兀自流淌着泪水,浑然不觉。

突然之间,嬴政一阵嘶声大笑:“上天也上天,何如此戏弄我也!”森森大笑中,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去了。赵高忙不迭跟出,见秦王梦游般进了那片胡杨林,悄无声息地晃悠着晃悠着。眼看霜雾渐浓,寒凉袭人,赵高拿着皮裘却不敢上前。渐渐地雄鸡鸣了,刁斗停了,天色朦胧亮了,依旧踽踽独行的嬴政颓然倒了。赵高一个箭步上前,二话不说背起秦王飞回了寝宫。

吕不韦又住进了文信学宫。

漫游在兰池林下,一种无法言说的思绪淤塞心头,已经年逾花甲的吕不韦第一次迷茫错乱了。不是国事无着,不是权力萎缩,而是心底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坦荡坚实,没有了那种凛凛大义,没有了那种敢于面对一切流言而只为自己景仰的大道奋然作为的勇气。他实在不明白,久经沧桑后的自己,如何能心血来潮,以那般愚蠢那般荒诞的方式,来了却那种渊源深远的情事?自少时进入商道,吕不韦做任何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的,二十余年商旅运筹没有失算过,二十年为政生涯也没有失算过,如何偏偏失算于此等阴沟琐事?

当年,他的谋划是:将嫪毐秘密送入赵姬宫闱,既可解赵姬少妇寡居之寂寞,亦可全寡妇清之托付,同时也解脱了自己不善此道的难堪,可谓一举三得也。按说,秦国太后王后寡居后的种种情事,历来多发,既没有一件成为朝野丑闻,更没有一件发作为朝局乱象,找一个男子为太后之身的赵姬聊解饥渴,实在想不出有甚险象。然则,当年刚刚将嫪毐送进梁山夏宫不到半年,他便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由只有一个,嫪毐竟闪电般做了给事中,而那是他为嫪毐所谋算的最高官爵,本以为只能发生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从此,突兀封赏接踵而至,非但这个嫪毐的权力疯魔般膨胀,且连素来不问政事的赵姬也疯魔般真做起了摄政太后,结局竟是自己这个最要紧的顾命摄政大臣被束之高阁。

事情一步步邪乎,他的心头也一日日淤塞,以致沉甸甸淤积压得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每每夜半梦魇,无不是嫪毐、赵姬在张牙舞爪,一身冷汗霍然坐起,连声兀自嘟囔匪夷所思也。然则,不管多少次地觉得匪夷所思,吕不韦还是无数次地清醒地重新盘算了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最终恍然理出了头绪。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