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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是说,李斯?”
“对。李斯说法未到,便不能说没有更好谋划。”
“君上确信,李斯会有解难长策?”
“蒙恬,你疑李斯经纬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进了一句跳到口边的话,以蒙恬之才而束手无策,王何坚信李斯?当然,蒙恬还有一句话,以秦王决事之快捷尚且犹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当谋划。然则,此话终究不能说。嬴政见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长策伟略之才,我等还得服气也。”一句话说得蒙恬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说说而已。”秦王一阵笑声:“好好好,估摸赵高天亮也就回来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时再来。”
蒙恬不再说话,一拱手走了。
老内侍正好将食车推进书房旁厅。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两张锅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汤,又进了书房正厅。暮色降临,铜灯掌起,嬴政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堆满文卷的书案前,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狼毫大笔,展开一卷卷竹简批点起来。嬴政早给王绾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两次抬进书房——白日午时一次,夜间子时末刻一次;无计多少,当日公文当日清,当夜一定全部批阅完毕。天亮时分,长史王绾一踏进书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运转国事。
咸阳箭楼四更刁斗打起,嬴政还没有离开书房。
王绾知道,不是文书没批完,是赵高还没有回来。依着日常法度,王绾在王书房掌灯半个时辰后,可回府歇息,其余具体事务由轮流当班的属吏们处置。两年多来,虽然王绾从来没有按时出过王城,可也极少守到过四更之后。今日事情特异,王绾预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话,随后必然有紧急事务,所以王绾一直守在外厅,一边梳理文卷,一边留意书房内外动静。
五更时分,夜色更见茫茫漆黑,料峭春风呼啸着掠过王城峡谷,弥漫出一股显然的尘土气息。书房正厅隐隐传来嬴政的一阵咳嗽声,王绾不禁一声叹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与河渠折腾得烟尘漫天,也实在是旷古第一遭。王绾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要进书房劝秦王歇息,王城大道一阵马蹄声急雨般敲打逼近,连忙快步走出回廊,遥遥急问一声:“可是赵高?”
“长史是我!赵高!”马蹄裹着嘶哑声音从林荫大道迎面扑来。
王绾大步下阶:“马给我,你先去书房,君上正等着。”
赵高撂下马缰,飞步直奔王书房。
王绾吩咐一个当班属吏将马交给中车署,自己也匆匆进了书房。
“李斯上书。”嬴政对王绾轻声一句,目光没有离开那张羊皮纸。
赵高浑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随时待命模样。王绾看得心下一热,过来低声一句:“赵高,先去歇息用饭,这里有我。”赵高浑然无觉,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着,连一脸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头:“小高子,没你事了,歇息去。”赵高武士般“嗨”的一声,大步赳赳出厅,步态身姿没有丝毫疲惫之象。
“干练如赵高者,难得也!”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这是李斯之见,你看如何?”嬴政将大羊皮纸一抖,递了过来。
王绾飞快浏览,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书显然是急就章,羊皮纸上淤积一层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迹却是一如既往地工稳苍健,全篇只有短短几行:“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臣之谋划:荒年赋税不免不减,然则可缓;赋税依数后移,郡县记入民户,许丰年补齐;日后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补,一荒三补,平年如常,丰年补税。”
门外脚步急促,蒙恬匆匆走进:“君上,李斯回书如何?”
“自己看。”正在转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阳令如此快捷?”王绾有些惊讶,立即递过那张大羊皮纸。
“我派卫士钉在宫门,赵高回来立即报我。”蒙恬飞快浏览。
“李斯谋划如何?”嬴政转悠过来。
“妙!绝!”蒙恬啪啪两掌拍得山响。
“我等只在免、减两字打转,如何想不到个缓字?”王绾也笑了。
“是也!如此简单,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没有笑,拿过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手指掸着纸角喟然一叹:“风尘荒野,长策立就,李斯之才倚马可待,天赋经纬也!”见蒙恬王绾只是点头,嬴政一笑,“天机一语道破,原本简单。可这简单一步,难倒多少英雄豪杰?不说了,来,先说说如何下这道王书?”三人围着嬴政大案就座,王绾先道:“李斯已经明白确定法程,若君上没有异议,王书好拟。”嬴政微微摇头道:“不。这道王书非同寻常,不能只宣示个赋税办法。蒙恬,你先说说。”
蒙恬盯着摊在青铜大案中央的那张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一拱手肃然正色道:“以臣之见,这道王书当分三步: 一、论治道,轴心是李斯的八个字,法不可弃,民不可伤,昭示秦法护民之大义,使朝野些许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东六国攻讦秦国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岁赋税的缓处之法;三、日后年景的赋税处置之法,分歉年、平年、丰年三种情形,确定缓赋补齐之法。”王绾立即点头:“若能如此,则这道王书可补秦法救灾不周严之失,堪为长期法令。”嬴政点头拍案道:“好!王绾按此草书,午时会商,若无不当,立即颁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与长史参酌。”
“不用。有个大才士矗在边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绾笑了。
嬴政站起一挥手:“咸阳事多,蒙恬赶紧回去,午时赶来便是。”
王绾也跟着站起:“君上也赶时歇息片刻,我到自己书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书房等王绾草书,可王绾却不等他说话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长史疼惜自己没日没夜,嬴政只有摇摇头,硬生生憋住了唤回王绾的话语,跟着蒙恬的身影出了书房,向寝宫庭院大步赶去。
天色蒙蒙欲亮,浩浩春风又鼓荡着黄尘弥漫了咸阳。
嬴政狠狠地对天吐了一口:“老天!你能再旱三年,嬴政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