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晖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康妮小说网https://www.vkni.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吃喝完毕,李斯过来一拱手:“启禀君上,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年轻的秦王只一个字。
郑国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秦王示下。”
“好。我说说。”嬴政显得分外随和。
李斯一声高呼:“诸位聚拢,各找坐地,听王训示。”
夕阳将落,秦国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会,在参差的山石间开始了。
年轻的秦王与所有臣工一样,一头湿漉漉的散发,一件宽大干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鹅卵石上,竭力轻松地开始了说话:“清晨会商,县令工将军们虽未禀报完毕,情形大体已经明白,明夏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据实陈明工地境况,以为不当抢工。最大担忧,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诸位换个地方说话,是想诸位松下心,多些权衡,再来重新会商,当能更为清醒。”几句开场白说完,场中一片肃然。年轻秦王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实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说别的,单是这行营大会僵局时的独特折冲,你便不得不服。事实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旷野乱石上会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游牧西部草原的简朴实在,浑身热血都在可着劲奔涌。
“虽则如此,本王还是要说一句:河渠虽难,工期还是有望抢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顿,炯炯目光扫过场中,裹着大布袍站了起来:“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执意改变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势使然,河渠实情使然。先说河渠实情。郑老令与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担忧只有一个:怕毛糙赶工,毁了河渠。也就是说,只要能精准依照老令法度图样施工,快不是不许,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说的可对?”
郑国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断!”
“再说大势。”嬴政脸色一沉,“去岁,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谁也没想到,今年开春还会大旱。开春既旱,今岁夏田定然无收。一年有半,两料无收,关中庶民已经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料不定。天象家也说,三月之内无大雨。靠天,夏种已经无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国腹地何等景象,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则,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实踏勘,回报情势是:关外魏赵韩三国及楚国淮北之旱情,已经缓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种若再顺当,山东六国便会度过饥荒,恢复国力。也是说,秦国若今岁夏种无望,便会面临极大危局。其时,关中大饥,庶民难保不外逃。加之国仓屯粮已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国仓储已难以维持一两场大战。届时山东六国合纵攻秦,十之八九,秦国将有数百年最大之亡国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对军国大势还算明白。诸位但说,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
夕阳衔山春风料峭,布衣散发的臣工们一身燥热,汗水涔涔而下。
“臣启我王。”下邽[3]县令毕元倏地站了起来,一拱手声如洪钟,“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夺路之战,臣代受益二十三县请命:我等各县精壮民力,愿结成决水轻兵[4],死战干渠!若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愿以死谢罪!”
下邽是秦川东部大县,受盐碱地危害最烈,对泾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与泾阳、云阳、栎阳、高陵、骊邑、郑县等,历来被视为“急水二十三”,拼劲最足。在整个四百多里泾水工地,二十三县营盘最是声威显赫。下邽县令一起身,所有县令县长都瞪大了眼。
“轻兵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令齐唰唰起身,一声吼。
“轻兵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工将军们一齐站起,一声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所有县令工将军唰地起立,秦人老誓震荡河谷。年轻的秦王站了起来,对着县令工将军们深深一躬:“国人死战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则,治水毕竟不是打仗,我等须得议个法程出来,才能说得死战。”
“秦王明断!”人众一声吼。
嬴政走到郑国、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见郑国木桩一般矗着没动,也只好难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轻的秦王浑然无觉,挺直身板看住了郑国:“河渠令乃天下闻名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话:我虽急切,却也不能要一条废渠。河渠令尽管说工程难处,老秦人若不能克难克险,便是天意亡秦,夫复何言!”
“目下最难,大匠乏人。要害工段无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挥手:“长史,禀报预备诸事。”
王绾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涣从蜀郡还都述职,秦王特意征询李涣治水诸事,又令经济十署会商并通令相关各方,为泾水河渠署预为谋划了三件事:其一,当年参与都江堰的老工匠,无论人在巴蜀还是关中,一律召上泾水河渠,统归河渠署调遣;其二,咸阳营造工匠无分官营民营,一律赴河渠署听候调遣;其三,蓝田大营之各色工匠,急赴泾水瓠口,悉数归河渠署调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图施工,粗计一千三百余人。旬日之内,工匠可陆续到齐。”
“好!”县令工将军们齐声吼了一句。
“老令,够不够?”嬴政低声问了一句。
“君上,”郑国粗重喘息着,“李三郎还都了?”
“对。我向他借粮,他问我要钱。”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当真不知吗?”郑国有些着急,“李冰这个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个二郎还强,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帮衬老夫,大料工程无差!”
“好!只要前辈张口,我对李涣说。”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规矩,我得小心也。”年轻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过来:“君上,郑老令最是赞佩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双手猛然一拍,“李涣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个粗布短衫的黝黑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三郎?”郑国愣怔地端详着。
“郑伯不识我,我却见过郑伯。”黝黑汉子对着郑国深深一躬。
“噢?你见过老夫?”
“三郎五岁那年,郑伯入蜀,在岷江岸边挥着探水铁尺与家父嚷嚷。”
“啊!想起来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记性!”
“郑伯,家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你。说身后水家胜我者,唯郑国也。”
“李冰老哥哥,郑国惭愧也!”骤然之间,郑国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这话能说了。当年老夫入蜀,本来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不期韩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指斥老夫不救韩国反助秦国,是叛邦灭族之罪。老夫对秦韩内情浑然不知,只知报国为大,便有意与你父争执分水走向,以‘工见不同,无以合力’为由头,回了韩国。而今想来,一场噩梦也……”
“老令无须自责。”年轻嬴政高声道,“我看诸子百家,水农医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郑国、许行、扁鹊,哪一个不是追着灾害走列国,何方有难居何方!与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国朝野,永为鉴戒。”
“秦王,言重也!”郑国悚然动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涣连忙变回了话题,“秦王要我一起来看看泾水河渠,我便跟了来。晚辈已经看过了仲山引水口与三十里瓠口,其选址之妙,施工之精,晚辈至为感叹。三郎恭贺郑伯成不世之功,泾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泾水河渠规制小,不如都江堰。”郑国连连摇头。
“不!都江堰治涝,泾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比大小。”
“好!不说了。”郑国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与上天一争。”
“老令万岁!”满场一声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对着郑国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没齿不忘。”转身对臣工人群一挥手,“大决泾水,夏种成渠,可有异议?”
“没有——”所有人都可着牛劲吼出一声。
“好!河渠抢工,要在统筹。本王重新整纳河渠人事,以利号令统一。”
“臣等无异议!”
“长史宣令。”
王绾踏上一方大石,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特令:河渠事急,重新整纳职事如左: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为客卿,总揽军民各方,统筹决战泾水;其二,郑国仍领河渠令官署,总掌泾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涣为中大夫兼领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应事务;其四,擢升下邽县令毕元为内史郡郡守,统领关中民力,决战四百里干渠!本王行营驻跸瓠口,决意与秦国臣民勠力同心,大决泾水。此令。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静,峡谷中突然腾起一阵“秦王万岁”的震天呐喊。李斯、郑国等人的领命谢恩之声,完全被呼啸的声浪淹没了。年轻的秦王向李斯肃然一躬:“秦国上下,悉听客卿调遣。”
“君上……”
李斯喉头一哽,慨然拱手,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泪水已经化成灼热的火焰:“诸位同僚,秦王以举国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报国!秦人与天争路,泾水河渠大战,自今夜始!本卿第一道号令:目下臣工三分,经济十署一方,合议河渠外围事务;全部县令工将军一方,合议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议诸般施工难点与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事务,一个时辰后三方合一,重新决断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赶回营盘。明日正午,河渠全线开战!”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一声秦誓震荡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