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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长公子扶苏与皇帝父亲的政道裂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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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飘荡着,扶苏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再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九原幕府。一看快报,扶苏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大约顿饭时刻,扶苏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得回咸阳。”蒙恬道:“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事?”蒙恬轻轻叹息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

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此话何意?”扶苏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担,不能搅进大将军。将军但想,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业已辞世,太尉王贲又重病在身,统率举国大军之重任,压在了大将军一人之肩。唯大将军一言举足轻重,更不可与父皇公然歧见。扶苏身为父皇生子,父皇纵然不纳我言,痛责于我,又有何妨?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扶苏说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临行之时,蒙恬亲为扶苏饯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公子莫意气用事,慎之。”

扶苏没有料到,风风火火赶回咸阳,却未能立即见到父皇。

昨日请见,赵高说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刚刚入睡,要否唤醒皇帝,公子定夺。扶苏深知父皇终日劳累,歇息极少,入睡又极是艰难,二话没说走了。昨夜扶苏再次请见,赵高颇见神秘地低声说,皇帝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扶苏有些沮丧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忍着一句话没说,站在殿外长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将近四更时分,正好遇见值事完毕匆匆出来的蒙毅。惊喜的扶苏正要开口询问,蒙毅连连摇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车马场,蒙毅低声急迫道:“陛下为儒案心头滴血!谁敢提说公子回来?听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话音落点,不待扶苏说话,蒙毅径自登车去了。一时之间,扶苏大觉事态复杂,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扶苏没有出宫,一直在皇城林间池畔转悠着,力图想得明白一些。

月亮没了,星星没了,太阳出山了,扶苏还直挺挺站在殿廊。

匆匆赶来的蒙毅惊讶了,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大步进殿了。未过片时,赵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苏晋见——”扶苏心头一热,顾不得揣摩计较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结局,大踏步走进了东偏殿。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嬴政皇帝显然是彻夜伏案,还未上榻,正在清晨最为疲惫的时刻,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眼角还积着隐隐可见的两坨眼屎。看见扶苏进来,嬴政皇帝沟壑纵横的瘦削脸膛没有任何喜怒,甚或连一个点头的示意也没有;转身接过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地擦拭揉搓着脸膛,一颗白头淹在了一片蒸腾热气之中。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哭声。嬴政皇帝依旧用热汗巾捂着脸膛,里外三进的宽阔书房良久默然。窗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书房静得山谷一般。

“说,甚事?”嬴政皇帝终于转过身,通红的两眼盯着英挺的儿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

“放屁!”嬴政皇帝骤然怒喝,胸脯急促地喘息着,猛烈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一步扑过来抱住了父亲。

“啪”的一声,嬴政皇帝狠狠掴了儿子一掌,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扶苏一脸血泪,嘶喊一声“来人”,奋然抱起父亲疾步走到榻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闻声赶来的蒙毅、赵高大是失色。赵高看得一眼,转身飞步出去了。扶苏、蒙毅手足无措之间,赵高带着老方士徐福来了。老方士淡淡挥手,教两人站开,仔细看了看面容苍白失血咝咝喘息不能成声的皇帝,从容从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药在药鼎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盛在一只赵高捧来的特制的细薄竹勺中。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过皇帝面庞,皇帝立即张开了紧闭的大口。几乎同时,赵高手中的竹勺已经准确轻柔地伸到了皇帝口边,“吱”的一声,药汁被皇帝吸了进去……莫名其妙地,扶苏猛然一个激灵,脊梁骨一片凉气。

大约顿饭时辰,嬴政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话不说,径自飘然去了。嬴政皇帝长吁一声,不要任何人扶持,利落地坐了起来,与方才判若两人。皇帝站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赵高说的:“先生何时出海?”赵高道:“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先生说立冬潮平出海。”“替换之人何时进宫?”皇帝又问了一句。赵高道:“先生说下月即到,先生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嬴政皇帝长吁一声,看了看蒙毅,突兀高声道:“孔夫子不近怪力乱神。朕却得靠方术之士活着,不亦悲哉!”蓦然长叹之中,泪水溢满了眼眶。

素来强毅无匹的皇帝如此伤感,蒙毅、扶苏、赵高三人一时都哭了。

蒙毅含泪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责过甚。无论方士,抑或太医,能治病都算医家了。秦法禁方士,或可一改。果有仙药出世,也算人间一幸事也。说到底,大秦不能没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阵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蒙毅连连眼神示意。扶苏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你等去。朕听听这小子有甚说。”

“父皇!儿臣没甚事,回来探视父皇……”

“好了。没人了。说。对,还是先去换了衣裳,我等你。”

见父亲平静下来,又对自己说没事的话置若罔闻,扶苏便知今日非得说话不可了。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的难眩以伪。父亲对自己莫名地恼怒,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显然,父亲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说何事,也一定是对自己的主张分外震怒;甚或,父亲的伤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在父亲如此疲惫憔悴的病体下,再去说出完全可能再度激怒父亲的歧见,扶苏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了。父亲今日突如其来的吐血昏厥,给扶苏的震撼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扶苏真切感到了父亲随时可能倒下的危机,慌乱的心一直在瑟瑟发抖……然则,这是父皇的命令。扶苏从小便清楚地明白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况且,是那样令扶苏敬畏的父亲。

当扶苏换了文士服装,擦拭去脸膛血迹走进书房时,肿胀脸上的掌印分外清晰。尽管扶苏竭力低着头,还是觉察到父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脸上。扶苏没有说话,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逼他,他便不说话。父亲若要再打,扶苏宁愿父亲打自己,心下反倒会舒坦许多。然则,父亲已经复归了平静,复归平静的父亲的威严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说话。”

“父皇,儿臣没有事了……”

“扶苏,国事不是儿戏。你,记恨父亲了?”

“父皇……”突然,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

嬴政皇帝良久无言,一丝泪水悄悄地涌出了眼角,又迅速地消失在纵横沟壑之中。嬴政皇帝肃然端坐,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厅。直到扶苏渐渐止住了哭声,嬴政皇帝才淡淡开口:“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艰难地说着,渐渐地平静下来,“父皇,儿臣星夜赶回,是为儒生一案,直陈儿臣心曲……父皇听,也可,不听,也可,只不要动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只要儒生没有复辟之行,儿臣以为,可不处死罪……当今儒生言行,儿臣以为,大多出于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而已。此等迂腐学子,认真与其计较,处死数百人,只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决意治罪儒生,儿臣以为,莫若让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修长城……坑杀之刑,儿臣以为,太过了。”

“蒙恬可有说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将军不赞同我回咸阳。”扶苏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问,蒙恬对儒案有何说法。”

“儿臣匆忙,未曾征询大将军之见。”

“果真如此?”

“父皇……”

“你连此等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敢请父皇教诲。”

“我懒得说!”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见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显然担心自己动怒伤身,心下一热,粗重地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你连从政[5]权谋都不明白,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都理会不清,一颗仁善之心,有得何用?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所能了结?目下此事,我下令将儒案以国事急报之法,知会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上书,表明自家见识。蒙恬何其明锐,安能不知此意?你既还国,蒙恬能不对你说自家想法?蒙恬既无上书,又无说法,岂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对?方才你那般说法,更是真相立见:你护着蒙恬,蒙恬护着你;以蒙恬谋略,定然要你携带他的上书来咸阳,不教你出面异议;以你秉性,则定然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与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说,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个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一声,又渐渐平静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缓缓道,“父皇不是说,你与蒙恬合弄权谋。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将你送到九原大军?当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权,谁想靠权谋在大秦立足,教他来试试。父皇是说,你身为皇长子,该当补上这一课,懂得一些谋略之道。权谋权谋,当权者谋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为本,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阴谋,然不能不通权谋。《韩非子》为何有专论权谋的八奸七反,他是权谋之人吗?他是给法家之士锻铸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师,也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韩子痛感于此,才将法家之道归结为三大部分——法、术、势,并穷尽毕生洞察之力,将权谋之奥秘尽数揭开。”

“父皇,儿臣确实不喜欢权谋……”

嬴政皇帝脸倏地一沉,还是再度平静了下来,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缓慢地说了起来:“你给我记住:权谋,不全是阴谋。从秉性喜好说,父皇也厌恶权谋。然从根本说,那只是厌恶阴谋。父皇更推崇商君。《商君书》大道当先,以法治大权谋治世,从来不弄阴谋。然则,只有商君那般天赋异禀的大家,才能将法治大权谋,驾驭到炉火纯青之境地。任何阴谋,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对于天赋寻常者而言,还是须得借助大家之学,锤炼洞察之力。《韩非子》何用?锤炼洞察之力第一学问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从来没有轻视过韩子,遑论你个后生也。一部《韩非子》父皇虽不能倒背如流,也读得透熟透熟了。须知,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能对乐毅坚信不疑。燕昭王死后,田单再度施展反间术,燕武成王却立即落入圈套,罢黜了乐毅,以致燕国从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武成王毫无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内忧交相迫之时,腾挪有余,使商君能全力变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一个君王,一个掌事,若无洞察大势之明,若无审时度势之能,仅凭仁善,只能丧权失国。燕王哙不明天下之大势,不识燕国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学尧舜禹禅让王位于子之。结局如何?燕国动荡不休,几于灭亡!目下一样,天下大势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审时度势………”

“父皇,儿臣愿读韩子之书。”见父皇大汗淋漓,扶苏连忙插断了。

“好。不说了。”嬴政皇帝颓然闭上了眼睛。

扶苏转身轻步走到外间,对守候在门厅的赵高一招手,赵高立即带着两名侍女飞步进来。眼见父亲已经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颈,扶苏不禁泪如泉涌,不由分说扒开了手足无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寝室。赵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拦,连忙碎步小跑着前边领路,时而瞻前时而顾后,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了。

当扶苏来到丞相府时,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时刻。

扶苏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对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却几乎没有涉及坑杀儒生的事。以父皇那日境况,扶苏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再与父皇纠缠下去。可事后一想,又觉此事还是不能就此罢了。扶苏明白,此事显然是不能再对父皇说了。可扶苏还是想再与丞相李斯说说。毕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与父皇说话的重臣。想到父皇说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理会不清,扶苏决意不明说此事,只说自己受蒙恬之托来探视老丞相。然则一走进丞相府政事堂,扶苏有些惊讶了——冯去疾、冯劫、姚贾、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个仅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会。刹那之间,扶苏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六人一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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