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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
表白当晚,如果时与没有觉察到夏酌已经像个冰雕一样全身冰凉,他其实还想在那个隐蔽的楼梯间多诉一诉衷肠。
冰雕不仅全身上下每寸肌肤都是凉的,好像连思维都凝固了。令时与不解甚至有些失落的是,夏酌对他这番直抒胸臆、掏心掏肺的表白并没有过多的回应,既没有感动的眼泪也没有娇羞的笑容,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恋爱还没谈几个小时,别总想着殉情。”
时与尴尬地站了起来,挠了挠头,说:“晚上嘛,容易多愁善感。走吧,回家。”
夏酌双手覆在弯曲的膝盖上,面色清冷地直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时与伸手去拉他,夏酌却没看见似的没有将手递过去,而是自己撑地站了起来,沉默地跟在时与身后爬楼梯回家。
到家后,没心思写作业的两个人果真没有写作业。时与还想去夏酌房间里赖一会儿,但夏酌婉拒了他,塞给他一声“早点儿睡”,就关门谢客了。
时与乖乖回了屋,挺遗憾地想,以前没有说破自己那些歪心思,所以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现在如果再赖皮赖脸地赖到夏酌床上去,就不免显得急躁了。
时与在自己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一会儿暗笑夏酌真是个脸皮薄的乖宝宝,一会儿又觉得夏酌其实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小骗子。他想,什么“谈恋爱吧,你想怎么谈都可以”,今儿晚上你一共没说几句好听的,就这一句好听的,还是句花言巧语!你问都没问我今晚想在哪儿留宿,直接无情地喂了老子一勺闭门羹!但明天还有一整天的课,放学后还有四十分钟的物理统练,时与只好甜蜜蜜又气鼓鼓地睡觉了。
对面的房间,夏酌自知睡不着,所以从书柜里找出了一本水彩手绘。那是他小时候就在时与家里看过的画册,既有配图,也有题字。配图很古风,有山川、花鸟、人物,题字很柔美,写的都是《楚辞》里的句子。
小时候,他没留意这本手绘画册的主人究竟是谁,也许匆匆扫过一眼,但是早就不记得名字了,此时他缓缓打开画册,清楚地看到扉页上写着一排字——“楚辞之美,送给爱人和孩子,芳竹手绘”。
原来,这是时与的母亲林芳竹画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水彩画。除了这本“楚辞之美”,旁边还有三本,一本“诗经之美”,一本“汉赋之美”,还有一本“唐诗之美”。不过“唐诗”只画了两页就没有了后文,想来如果时与的母亲还在世,现在都该画完“宋词”、“元曲”,甚至“现代诗”了。
夏酌极为珍重地翻到了画着远山、湖泊和飞鸟的那一页,轻轻抚过画上的题字——“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又默念了一遍“时与”的名字,便将这幅画印在了心里。
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画看字,夏酌又停在了一幅水彩兰花图上,旁边的题字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夏酌拿起桌上一张今天刚发下来的判好的数学卷子,将自己的名字和旁边的日期一起剪了下来,又在背面写了一句话,才将书签似的小纸条夹在了这一页。
纸条安静地夹在绘本里,绘本无声地立在书柜中。
夏酌隐约觉得,时与一定知道这些绘本是母亲的遗物,但时与回国后,他从来没有见时与翻阅过这些绘本。究其原因,大概就是逃避,并且还早就跟夏酌说明了逃避的理由:人要朝前看,往事不可追,既然不是查案,不需要用逝者的故事增加自己内心的负担。
那天晚上,夏酌的心很乱。他把纸条藏在这个绘本里,既希望时与永远不会看到,也希望他有一天会看到,但又希望等时与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是时与能够真正在心里放下逝者的那一天。
对于不愿接受的事情,若是不能坦然面对,就只能逃避。时与还在逃避,说明心里还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关于逃避,夏酌最是轻车熟路。
……
两人一大早踩着第一堂英语课的上课铃走进班,极其嚣张,就差手牵手了。
刚一落座,各科课代表就从四面八方朝他俩招手,示意他们交作业。
时与笑着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夏酌,然后挨个给他们做了个“没写”的口型。众课代表惊讶归惊讶,却也不敢在平均分没有三班高的英语课上太过顽劣,于是只得作罢。
时与在英语课上向来逍遥自在。此时夏酌开始认真听讲做笔记,时与竟然也一反常态地认真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写停停,颇为斟酌。不过夏酌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位英语特长生同桌根本没有老老实实地做英语笔记。
时与把笔记本上的纸撕下来对折了两下,又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暖水瓶,用暖水瓶压着折纸,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礼物”放到了夏酌的桌角,然后开始翻阅物理教辅,连假装听英语课都装不下去。
夏酌打开时与的折纸,先读到了半首《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
想到昨晚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吻,夏酌不自觉地轻咬了下嘴唇,随即嘴角一勾。这微微一勾,差点勾去了时与的魂。时与红透了脸,一低头,状似更深入地扎进了那本物理教辅中。
夏酌继续阅读这封没有粉红信封也没用精致信纸的情书: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
可能给不了你世界全部的温柔,但有个词叫尽我所能。——沈从文
花朵以芬芳熏香了空气,但它最终的任务,是把自己献上给你。人们从诗人的字句里,选取自己心爱的意义,但是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指向你。——泰戈尔
dearest夏酌,
自今日起,所有的摘抄都有了出处,所有的落款都有了名字。
在一起的第一天,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和鲜花。出门前仓促给你沏了杯茉莉花茶,意为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喜欢且仅喜欢你的,
时与
趁周围的同学都在认真听课,夏酌赶紧将这封露骨的情书小心翼翼地夹到了桌斗里的草稿本里。
草稿本是他自己用一面印了字的废纸裁剪装订而成的,一些废纸是袁庭雪在医院打印的学习资料,另一些是只印了单面的卷子,纸的薄厚和颜色都不一样,是他桌斗里最难看的一个本子。夏酌把这封情书藏到草稿本里,完全是因为班里没有人会借看他的草稿本。他的笔记本和作业本则从来都逃不过被借阅的命运。
虽然没有打算隐瞒任何人他和时与的关系,但是夏酌也没有打算在全班同学面前官宣,尤其是在上课时间。
他没敢看时与,怕一个不安分的眼神就能立刻出卖正在雀跃的灵魂。灵魂似在热舞,舞得天旋地转,令他晕眩。
昨天时与坐在身边,他还觉得甚为安全,现在却觉得极其危险。
如果讲台上没有老师,如果全班同学原地石化只向前看,那么坐在最后一排的他,一定会给刚递给他情书的同样坐在最后一排的同桌一个不可直视的吻。
可是现在,他只能趁老师转头写板书的工夫,迅速喝了一口时与敬给他的茶。没想到暖水瓶的保温效果也太好,一口下去,烫得夏酌捂嘴咳嗽了好半天。
赵泽宁回头问:“你没事吧?”
“咳……没事。”自称没事的人眼睛都咳红了。
赵泽宁瞄向坐在一旁的时与,却正好撞上一道极不友善的瞪人目光。赵泽宁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转身记笔记去了。
……
时与惯常在英语课开小差干别的,其他课却听得很认真,认真到他都没有发现,夏酌隔几分钟就拿起那瓶茶抿一口,不到两节课就已经喝完了一大瓶提神绿茶的人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下课铃没有吵醒夏酌,课间班里的嗡嗡说话声也没有吵醒他。时与无奈地托腮看着他的睡神男朋友,毫无悔过之心地忏悔着:谈个恋爱还真是误人子弟,大晚上诉衷肠既耽误写作业,还耽误白天听讲,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这是给别人做了个什么有伤风化的榜样啊!
数学课上,白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搭理前半节课心不在焉、后半节课睡过去的夏酌,毕竟夏酌平时很用功,偶尔一次不交作业以及在他课上补眠的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语文老师杜若向来没那么仁慈。讲了十几分钟课也不见最后排角落的学生抬头,她毫无征兆地将一个粉笔头丢到了夏酌的脑袋上。令全班同学惊讶的倒不是杜弱弱拿粉笔头精准地砸了昔日的年级第一的脑袋,而是被砸的人竟然毫无反应,仍然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夏酌!今儿你作业没交就算了,课也不听了是吧?”杜若踩着高跟鞋,“嘟嘟嘟”地大步走到时与旁边,用手里的课本大声拍了拍时与的桌子,对仍然没醒的夏酌说,“你考第一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嚣张?考第二就自暴自弃了?啊?”
时与在杜若喊夏酌名字的时候就轻轻推了他几下,奈何夏酌愣是没有反应,只得作罢。他比谁都了解,这位睡神在家里就经常睡得不省人事,尤其周末的早晨,硬被拽起来的话还会有起床气,于是只好等杜若这个人形闹钟过来揽这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可是杜若都快把时与的桌子拍出坑了,夏酌还是没动,时与的脑子这才“嗡”的一声,发觉不对。
他伸手去摸夏酌的脑门,烫的令人手抖……
时与立即站了起来,一把将发烧发到晕过去的夏酌薅到了背上,匆忙丢下一句:“杜老师,夏酌发烧了,我们去趟医务室。”
赵泽宁目瞪口呆地看着时与绕开杜若,健步如飞地冲出了教室,好像身上背的不是个一米八三的夏酌,而是个书包。
“我陪他俩去。”赵泽宁自告奋勇,也一溜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