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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拣奴大概是弱柳扶风的戏码演久了,下手没轻没重,还真以为自己是鼓诃城里土生土长的一朵娇花。
一刀过去,差点儿没拍得任不断嚎叫出声。
好在此人骨子里很有些忍耐的劲儿,只是怒目瞪了回去,并没有真的喊出动静——毕竟屋里还有俩睡着的孩子呢。
任不断没什么好气地问:“行了,不闹了,今晚我守夜,你……”
卫拣奴:“你去睡,我来守,明日一早便出发走官道,争取在晌午之前到抚州。”
任不断有些惊讶,他上下扫卫拣奴几眼,诧异道:“这么赶?”
“废话,你到底有没有点杀人行凶的自觉啊?咱们府上平白无故丢了这么些人,你还心知肚明已经有人盯着你了,不早点出城还想走得了?”卫拣奴实在是和这走惯江湖的野猴子没话聊,就连方才吓得直接上树的孔雀大爷都比他耳聪目明,想的要多。
孔雀大爷见这帮不消停的两足禽已经消停了一大半,这才纡尊降贵地从树上挪步下来,慢慢溜达到了卫拣奴身边。
任不断问:“你手里的解药还剩下多少?”
卫拣奴没说话,只是拿出那个青瓷小瓶晃了晃,里边儿为数不多的药丸跟着砸出了几声闷响,任不断一听声音,顿时了然于胸:“我说你怎么这么急着收网,原来是没剩下几天活头了。”
卫拣奴那双灵动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此刻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约是药效已经过了半,他的脸色好像是比方才要苍白了几分,卫拣奴顿了顿,接着,他对着那块已经废了的黄耆园圃看了几眼,视线又深又沉,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回视线,伸手揪了一把孔雀的尾巴毛:“是,没多少时间了——所以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滚回去睡。”
任不断闻言点点头,捂着屁股转身回了屋。
既然已经掂量好了轻重,那他就不再多话,明日就是一帆风顺到了抚州,并没有人追杀,那也是一场实打实的恶战要打。
要知道那抚州官人李岱朗,这个年纪能“两袖清风”地做到如今这个官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眼下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是正经,其余什么伤春悲秋都不是这会儿应该做的。
没那工夫,也没这福气。
不知道算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随着在拣奴身边待得越久,封十三其实已经很少再去想那些往事——毕竟与那爹亲娘疼的陈子列不一样,他根本不在乎封世常死没死,死在哪儿。
既然前十年这个爹从未出现过,那么之后也不必要出现,更不要出现在梦里烦他。
可他今天却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梦见了他那五官模糊的爹。
这位与他素昧平生的生身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他打了个照面,就是在他自己外租的小宅中,暴雨如注的深夜,封世常不打一声招呼便闯进来,手里还拎着个昏昏欲睡的小孩儿——也就是刚给自己办完丧事,在外人眼中应该是死了的陈子列。
他先是急而短促地对他做了个无比可笑的自我介绍:“别说话,你先听我说,我是你爹,你……”
可话还没说完,紧接着,一群手持长刀的傩面人就跟着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提刀抬臂,那燃着红光的剑身便直直插入封世常的喉咙。
封世常瞬间说不出任何话了。
他似有不甘,眼睛倏地睁大了,又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
那淌血的刀穿过他的身体,捅开湿潮的华服锦衣,接着便抵在了封十三的额前,距离他的眼睛不过仅仅一寸不到——然而本该下意识躲避的封十三却不退不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俨然是冷漠如霜地死死盯住眼前死透了的人。
那人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可人是冷的,冷得仿佛是一阵彻骨难言的寒风,临到死前都不肯罢休地追了上来。
封十三那时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个人的,哪怕是这个人生了一半的他。
……然而并不是。
对于封世常这个一直活在他娘口中的父亲,封十三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毫无波澜。
十几年的忽视,十几年来自他娘无数次的埋怨,十几年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所谓“父亲”,他通身的怨恨与不甘心都在此刻发作起来。
在封世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又猝不及防死在眼前的这一瞬间,封十三苦苦封闭了十几年的委屈,乍见时那点快要分崩离析的意外之喜,以及此刻猝不及防的惊惶、愤怒,甚至是他不愿承认的恐惧都不由分说地一同爆发了。
可他的爆发却很有些不一样,他只是有些荒唐地扯出了一个笑,又戛然而止了。
封十三抬眸问:“是要连我一起杀吗?”
当然,他能活到现在,靠的自然不是他这么个十岁少年的□□凡胎,临到绝境前的淡然的确是能让人高看一眼,可也就高看那么一眼,那伙傩面人只被他这不出寻常的反应惊了一瞬,刚回过神,就要赶尽杀绝。
为首的那人将刀抽回,正欲上前一步,却听身后一声戾呼:“谁敢!”
可能是一开始并未在意,突逢变故,一切来的都是那样气势汹汹,他甚至还没能分得清那些面带傩面的是些什么人,便被一只大手狠狠压着后脑,如同寻常器物,喘不过气似的踉跄着往外拖着走。
再之后的一切,封十三就都不知道了。
他只听见有人低吼一声:“长宁侯,事已至此,我等劝你是莫惹事端!”
来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然而只那点儿嗤笑都透露出一股难以言状的疏狂怒意。
紧接着身后破空袭来了一剑,封十三被这只手狠狠地一把推开,趔趄倒地,背后阵阵拼喊的厮杀、痛呼声,刀入皮肉的刺痛,以及后一步来的那人不得不放开他竭力拼杀,浑身是血地站到了最后……他都没看见。
他爹的尸体压在了他身上,满目都是犹如蒙眼的红,封十三忽然想到了他那不体面了一辈子,连死都不体面的娘。
仿佛是死死抓紧了此生最后一点期盼,她流着泪说:“十三,娘对不起你。”
可谁在乎呢?
没人会在乎一个舞伎的爱恨怨妒、痴狂野心,就像此刻的封十三除了能死死抓住怀中尚有余温的陈子列,抓住那个可能是他此生遇见最后一个仅能依靠的活人以外,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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