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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顽劣浪荡,桀骜不驯,其实并不能完全归责于天命,实际上,在他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个被他匆匆护下一条命,又匆匆放走的封十三的时候,他就依稀能感觉到这个孩子身上与他极端相似的某些东西。
好比哀莫大于心死后反而会展现出的极端冷静,好比怒意上头后的生死不惧……
甚至好比那眼神。
不止是封十三在观察戴着傩面的他,他那时也在看封十三。
那个眼神他很熟悉,当年老侯爷为了他心中的天下大义,为了皇帝口中的“卫家实乃忠义之将”,不由分说地将兴致勃勃想参军的卫冶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出踏白营时,同样年岁还小的卫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的老侯爷。
摸金案,摸的是帛金,其实这只是最后定案的说辞。
但凡是参与过此案的人,哪怕是那天夜里上门送命的凶客,都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摸的看似是帛金,可那些价值连城流出去的帛金换回来的却是花僚!
哪怕理智上,当年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一步的卫冶反复斟酌,明知这个设好的陷阱他不得不踏,只要老老实实顺着设局人的意,瞒下此案之中花僚的存在,再以封世常“外通南蛮,内祸国祚”的名义定案,直接杀了在场的最后一个活人——也就是封十三,那结局就是皆大欢喜的一了百了。
……可他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卫冶隔着一层喜怒不形于色的傩面,静静地望向那个与他四目相对的少年。
风雨搅刮得他伤口生疼,卫冶比谁都清楚,一旦放走了封十三,那么证据确凿的此案便再没有他私自攥案的可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卫氏本该做那微芒的星,然而却成了自满则败的月,时刻晃得人心生厌,圣人是宠他爱他,但也不妨碍时刻想把他拽至马下,再居高临下施舍他。卫冶去不了自幼向往的疆场,老侯爷那一脚踹去的不止是少年费心维持的自尊,还有他梦里十年如一日的吹角连营。那些年,卫冶身不由己地浪荡在各处花酒间,圈在北都的一亩三分地,挥得动的是燃金刀,跑不动的是猎风马。
直到如今,半只脚已入局。
卫冶这把好用的刀,并不只有圣人一人会用,旁人盯着自然心痒。可一旦卫冶不愿为人所用,以他为首的北覃卫便会被顷刻抛至风口浪尖。禁军与乌郊营分管北都内外的两地防卫,尚且是水火不容,何况本就因制衡一道才设立的北覃卫与不周厂?北覃卫向来压不周厂一头,厂公大监恨不能啖其骨髓,卫冶若敢不从,不周厂的番子早些时候从封世常府上搜刮出来的他的信件,他的私人亲印,甚至是封世常送给他作生辰礼、而如今又不知为何出现在他书房中的那根嵌金簪子,都会变成设局者杀人的利器,回到北都迎接他的就是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百口莫辩。
再之后的一切,卫冶都可以一眼望头的冷静预见。
可他那时只是静静地想:“我为什么就要顺着他们的意呢?难道我……他这样的人就不配活么?”
时至今日了,卫冶每次扪心自问,依旧说不清这到底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还仅仅是为了报他兔死狐悲的那份恻隐之心。
可封十三与他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
这孩子哪怕是行至末路,都仍能保持住一颗摇摇欲坠的本心,他仁虽不仁,却还有义,表面上再怎么刻薄冷淡,可他的血的的确确是热的,哪怕是明知道卫冶有事瞒他,且还兹事体大,封十三仍然能为那点儿从一片虚假中捧出来的真心,给他留有最后一丝余地。
任不断说他以后说不准会后悔。
卫冶当时没答,因为答案是唯一且既定的。
封十三有一颗很是珍重的真心,自然也有一捧温热烫人的入微体贴,但他没有大度容人的雅量,哪怕是历经无数恐惧和心寒,走遍了几乎是常人一生至多走一次的末路,封十三却还能留有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相信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会把人划分成毫不相干的亲疏两派,中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卫拣奴自然在他划好的分界线内,可卫冶不在。
卫冶不得不承认,他是贪恋封十三的温柔关怀,甚至是他每日都不忘给自己煮的那碗难喝至极的汤药。
也因此,一旦被摒弃出外,他一定会后悔。
……人非草木,刀亦有心。
卫冶停在厢房门口,忽然又有些近乎于近乡情怯的不敢靠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没敢开门。
于是方才还在茶厅内大法神通,仅仅只言片语就能狠敲一笔的长宁侯,眼下便只好可怜兮兮地坐在门踏上,开始四六不着地琢磨起了方才封十三口中的话。
他有些不太确定地想:“……只要别太欺负他……吗?”
然而此时被侯爷惦记的人却不在厢房内老实待着。
刚被搬空大半家底,正来回踱步的李岱朗无比崩溃地将勒索清单解决到一半,便被卫冶带来的那俩小孩儿拦了下来,后头还跟着个十分想拦,但又顾及着不愿打草惊蛇,自露马脚的任不断。
自打离了他爹娘,陈子列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当即大气而也不敢出一声,安静地立在一旁作个姿色不甚喜人的花瓶。
封十三却对官府的敬意相当有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李大人,可否容我唐突问一句,您认得长宁侯么?”
“长宁侯啊……”听见这个名字,李岱朗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心下有些吃惊,面上却不露声色,似有未尽之言般悠悠道,“认得,模样不错,但不讨人喜欢,成日忙着招人恨,粗略一算,想杀他的人有这座城那么多——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好奇罢了。”封十三神色不明地说,“都说侯爷长得玉观音模样,天生一副虚怀若谷的好心肠,怎么会这样多的人看他不惯?”
听前半句时,李岱朗还没什么动静。
后半句一出,他当即跟被吓了一跳似的瞪大眼睛,五脏六腑中还在肉疼方才一笔笔往外支的银钱人情,一下子连读书人的体面都稳不住了,不可置信地纳罕道:“你听谁放他娘的五香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