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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了妇人一眼,妇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这才再度小心翼翼问道:“当真是赢了?”
男人点头,说道:“我才从北境回来,打完了仗,要回家去。”
说到这里,男人开始谈及北境那场大仗,虽然他并未全部都亲身经历,但有些事情也可以说一说,妇人本就听不懂这些军国大事,但是她听明白两件事,头一件事便是这次北境是真的取胜了,将那些无时无刻不想着南下的妖族好好痛击了一番,第二件事便是北境长城那边,要安稳太平好些年。
“不打仗好,不打仗了就不死人,那真是一件大好事!”
妇人欣喜若狂,这真的是她这些日子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年关之前,一年苦哈哈的日子,到了此刻,也都不觉得有什么苦了,这会儿甚至那胭脂再也买不到,她也不见得有任何的不高兴。
男人正要再度说话,便听得门口那边响起些脚步声,没过多久,妇人院子里的门便被人敲响。
妇人看了男人一眼,歉意一笑,赶紧去门口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身着官袍的官府衙役,这人妇人认识,是衙门里的差役,名叫宋忠,平日里的银钱都是他亲自送来,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此刻他提着一袋米面,另外一只手则是有一只猪腿,看到妇人开门,他很快便将米面放到地面,将手中的猪腿递过去,这才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子,笑道:“嫂子,这个月的银钱给你带来了。”
接过银钱,妇人没有打开,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我听人说,好似朝廷下发的银钱不是每个月三十枚,而是四十枚……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宋忠常年在衙门当差,这里面的事情他自然知晓,只是这会儿才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前的妇人一眼,他原本以为眼前妇人早就知晓这些事情,只是一直强忍着没说,但这会儿看对方的神态,明显是才知道的消息,他不由得朝着妇人身后看了过去,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在屋檐下坐着。
妇人看着宋忠的动作,连忙解释道:“可不是那位客人说的。”
她到底是不想给那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带来什么灾祸。
宋忠收回目光,苦笑道:“嫂子,这种事情我原来以为你都知道,不过这会儿问了,其实也没什么,朝廷下拨的银钱的确是每月四十枚大梁通宝,但是这东西出了神都,其实便不归皇帝老爷管了,层层往下剥削,州府那边拿了多少,郡守这边拿了多少,这些在官场上都是大家心领神会的事情,嫂子想想也能明白,如今嫂子这再问起来……问我倒是没关系,就是真要去衙门里闹,嫂子还是好好想想……”
宋忠说到底只是个跑腿的衙役,没有昧着良心将这妇人剩下的三十枚大梁通宝黑下一些已经是殊为不易,哪里还能做些什么?
妇人苦涩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之前说起来不在意,终究只是在外人面前的强撑罢了,这十枚大梁通宝,对于妇人来说,其实哪里不在意,要是足够节省,这也是好些日子的口粮。
“我知道轻重的。”
妇人点点头,她不愿意给人找麻烦,尤其是帮助过她的人。
宋忠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说道:“嫂子,有些话我说了估摸着会惹嫂子生气,但这话憋着不说也不行,请嫂子见谅,这话就非说不可了。”
“齐大哥是从军死在北边的,咱们大梁朝对于这些死在北边的兵卒多有敬意,嫂子作为遗孀,其实本来家里是需要个男人,只是在街坊四邻眼里,这种事情就不太……”
宋忠看着妇人,话说到这里,也算是差不多了,他很快便歉意一笑,不等妇人回答,说了一句嫂子好好想想,便告辞离开。
妇人看着宋忠背影,脸色不是太好看,只是眼神复杂地她想了很久,也只是叹了口气,当下的日子过得艰难,这一点她也知晓,大梁律对士卒遗孀也从来没有什么限制改嫁,只是改嫁之后,朝廷自然也就不会每个月下放银钱了,这件事倒是不大,问题更大的在于她若是选择这么做,那么便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街坊四邻的白眼。
这种事情,她接受不了。
自己男人已经为了这些百姓和这个天下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去了,她这个活着的人,不能再给他抹黑。
叹了口气,妇人拿起米面重新穿过不大的庭院回到屋子里,放下那些东西之后,这才重新来到屋檐下,只是看到摆在那男人身前的一大碗肉和馒头都没动,妇人便有些不悦,只是那些糟糕情绪依旧被她掩饰得极好。
“客人怎么不吃?”
妇人看着那个男人,一时间居然无法判断他的年龄,看着他鬓间的白发,她觉着他该是上了年纪,可又看到他的面容,却又觉得他应该如今不过是三四十的样子,想来应该是北境苦寒,才让他看起来有些偏老?
男人坐在屋檐下,倒也没有隐瞒什么,直白道:“吃不下。”
妇人问道:“客人是嫌弃饭菜太差?”
男人摇摇头,看着院子里风雪,说道:“让我吃不下饭的,不是饭菜,是你每个月该拿四十枚,他们却只给你三十枚。”
妇人苦涩一笑,想着眼前男人既然是从北境回来的兵卒,想来说不定自己家中也有妻子,自然会有感同身受。
一时间,妇人也只是喃喃道:“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男人听着这话,有些沉默,想了很久,这才说道:“好些年前,我要去做一件大事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我做不成,可我的妻子劝我一定要做,因为不做这件事,我们一家活不下来事小,无数人活着比死了还难过事大。只是那桩事情不管是谁来看,都万万没有成功的可能,做了其实和不做差不多,做了失败的代价更大,为此我想了很久到底做不做。”
妇人皱眉道:“既然不做一家人也活不了,那肯定要做,至少拼一下,不然怎么知道有没有可能。”
男人点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不过随即他便顿了顿,轻声道:“所以他们敢这么欺负你们,是因为知道你们现在能活得下去,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一旦反抗,或许连现在有的东西都要被夺走,人一旦还有可以失去的,便一定会畏首畏尾,反倒是从来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时候,便会孤注一掷。”
男人缓缓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做叔叔的拿了做侄子的东西,是怎么都要被骂的。”
妇人一怔,到底不是太愚笨的她还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轻声问道:“那做侄子的要杀叔叔一家,是对的吗?”
男人转头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这个道理本来就这么简单,但天底下的人不懂的还有很多。
“但终究是侄子啊,想起来大哥当年对我,还算是不错,我却在他死后做了这些事情,想来即便是大哥也不会原谅我吧?要不然我妻子也不会就这么离开我……”男人看着漫天风雪,神情变得有些犹豫起来,有些人在绝大多数场合里,展现出来的自己,和在私下里展现出来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想起那位已经亡故的妻子,男人伸手去怀里拿出那朵野花,时隔许久,还是那般娇艳。
说到底,他还是把它摘了下来。
妇人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知道男人经历了什么,只是突然感觉眼前的男人此刻无比悲伤,是那种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悲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忽然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远方,就要离开。
“你要去什么地方?”
妇人有些担心,担心这个人这会儿便要冲去衙门为他讨个公道。
男人看着她,反问道:“公道不该讨?”
妇人心想,讨公道当然是好事,但能不能成才是大问题,如果最后不能成,那么岂不是害了你?
男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我在大梁朝内想讨的公道,大概没有人能阻止我。”
妇人皱起眉头,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也不在意,只是说道:“只是在讨公道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妇人不明白,只是有些委屈道:“怎么都得吃了饭才走啊。”
男人摇摇头,“已经欠你很多顿饭了,要是再吃一顿,等会儿还不了怎么办?”
妇人没来由说道:“都欠了这么多顿饭,再多欠一顿能怎么的?再说了,你在那座长城杀妖族,就不欠任何人!”
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摇头道:“你的丈夫死在边境,你每个月的四十枚只拿到三十枚,这些都是我欠你的,你们如果过不得好,都可以骂我,都应该骂我,这一点,任何人来了,也是这般。”
男人伸手接住些风雪,有些感慨道:“让你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说完这句话,他自顾自朝着院外走去,头也不转地说道:“就待在这院子里,哪里也不要去。”
说着话,男人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来到小巷里,来到风雪中,这位一身疲倦的男人缓缓朝着前面走去,自顾自说道:“朕再怎么该死,也不该死在你们手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