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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那个遂就道:“照这样说,没别的办法,众人就只能挨宰了?都说这新法不让人活了,所有人好处都被砍了,必然能激起众怒来。一人去吐一口吐沫,也能把范党一干人淹死,肯定推行不下去,几天就能倒了。结果怎样?人家新法施行了一年,没见范仲淹被淹死了,反倒是不少人被裁撤掉,自己回家喝西北风去了!
个个自我安慰说,全国都这样,新党又不是个个都裁,倒楣的未必能是自己。自己没能耐想办法,巴望着新党犯错儿,他们的仇敌自然会出来,代替众人抱不平,把人家新党给打下去。事实怎样?
水洛城事情出来后,是新党自己人有了矛盾。有了这么大好的机会,把刀把都递到你手里了,都倒是闹啊!只要能拉下个领头的来,距他们完蛋还能远么?这可倒好,一个个不知道都忙些什么,偶尔出来了几个人,上谏也不痛不痒的。到了最后,就这么草草了事就过去了!
滕宗谅公使钱那件事情,被翻出来了,不说趁着这个机会,把新党一干人拉下马,一个个畏首畏尾的,结果怎样?慢慢腾腾得一点不急,让滕宗谅有机会放了把火,证据一概都烧毁了。除了滕宗谅一个人,其他人全都没被连累。郑戬和王拱辰这几个,到底他们行不行!”
一听见提到了郑戬、王拱辰,立刻有一个问疑道:“你坐在家里面,指望着郑戬、王拱辰替你出头?那还是算了!还不如认真回去写一个劄子,自己亲自递上去。”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即提醒道:“郑戬与吕夷简仇恨不少,跟那些吕党也一向不合,跟范仲淹反倒没什么大仇儿,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从这两件事情他参与,新党没什么大损失,就知道了。若是换成吕党的人,就那些新党,不死也得脱层皮!
至于王拱辰那个厮,表面上虽然反对新党,当年他在广文馆时,就跟欧阳修是同窗的好友,两人又是同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同一个岳丈。和新党的要员有‘三同’之谊,单嘴上说说反对新政,我觉得没用,除非他亲自带头上!不然的话,谁知道是不是内奸呢。若依我看,这件事情,还是得靠着吕党出手。”
说起来这个,有人替王拱辰说话道:“话儿也不能这么说。天圣八年的崇政殿殿试,本来有两个状元待选。一个是王拱辰那个厮,另一个便是欧阳修。主考官晏殊倾向于欧阳修,宰相吕夷简出来说,欧阳修文章锋芒太过,宜挫其锐气、促其成才,这才让王拱辰得了个状元。
因这件事儿,都说王拱辰这个状元,是白捡的,这个真正的状元郎,就应该是欧阳修。
王拱辰对欧阳修不服气,暗地里好似庞涓、孙膑,一直有些较量的意思,说不定他还真能成事!”
因有人提到了吕夷简,这事儿指望让吕夷简出手,有人不乐观便道:“之所以当初准许变法,反的就是他吕夷简,他又不蠢,亲自出来反倒惹嫌。”还有一个反对的道:“就说你们不成器,永远做不了大事!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倘若吕坦夫不出面,咱们就继续被人欺压?老天还能劈道雷下来,把那些新党打死么?我看着难!”
有人就此猜测说:“若说咱们是乌合之众,不出手那是实力弱,倒也罢了。吕党迟迟没动静,或许是等着别人动完手,他们再上来捞好处。又或许已经在准备了,等新党终于激起众怒,而且已经松懈的时候,他们再上来一网打尽。”
外间众人议论的话儿,张亢没有再继续听,他想听听张庭的意见。为此上张亢重新换了一个位置,转过墙去,舔破窗纸,趴着个头往里面瞧时,里间一个瘦的道:“单他们相斗倒也罢了,如今把咱们也牵连上。小处看时,是学生们的时气不济,大处看时,那厮们不顾恩师的脸面,矛头似有所指。”
张庭虽然不明说,吩咐里却是在庇护羽翼。似乎先前与人有隙,此番趁着新党的势头,在平衡格局。张亢见了这个势头,哪还肯再进?
当初文人们起头闹事的时候,权臣们本来不当回事:文士谈论起国家大事,太过天真,朝中人听得是哭笑不得,不屑与之议论。因无人交锋,黄口孺子便自以为问哑了朝中的文武,举世皆昏我独明,得意洋洋起来,自现其丑而不知。
谁想今次惊动了上面,此事却是没料到。闹得大了,总有些厮,见势不好纷纷告病,心计、身体,倒比先前好时更活泛灵便,暗示撺掇着别人拱火儿,把台面上那些傻厮们当木偶摆弄。待到局势控制不住,需要拯堕济危时,他再出山当孔明。张亢肚里骂了一回,索性不去与张庭见面儿,直接就走了。
既然是张庭指望不上,张亢索性也不去托他,自己弄了一头骡儿,自备了干粮,就这么一个人上东京去了。张亢有同窗在东京,事先已是打听了:东京城里的年轻才俊,每月初一、十五这两日,都在城中白矾楼相聚,共同商议国家大事。
张亢已经寻思好了:“今番若去,只我一人,范公怕是难见。我不如先见一见东京才俊,折服了他们,在东京城赚出些名望来,也好到相公们跟前说话。”
走了一日,大概是店家不与好料,骡儿病了,中途下痢,不能骑乘,反倒叫张亢看顾它了。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张亢那双鞋又小,脚上便磨出血泡来。日头又毒,背后晒得火辣辣的。没奈何只好一步一跛,又往前走。
张亢就这么住前走时,愈发觉得口渴难耐。因看见路边有一个茶肆,遂先走进去吃一杯茶。还没进门儿呢,不提防茶肆里正在说他。
一个便道:“都说张亢名声在外,他那些诗,只有一句做的好:‘张亢触墙成八字,王琪望月叫三声。’只这一句,把一头肥牛,一只瘦猴儿,形容得十分栩栩如生。”另一个哈哈大笑道:“这句不全是张亢的功劳,前半句是人家王琪做的!”
正在笑间,突然见张亢抬腿儿进来,要了一个梅花酒,就在临窗坐下了。这几个暂就住了笑,将眼去看向别处。外头正晒,一只黄犬吐了舌头,趴在地上,懒懒地看人。外头的行商戴了凉笠,拖一条短影,一边走一边吆喝着什么。
其他的闲人见了张亢,也将刚才的话题说开,转而去议论些其他的什么。人,大多是不能见贤思齐的。学问不及读书人,便贬之为“穷酸措大”;勇猛武力不及将士,便斥之为“赤佬黥卒”。自制力又难敌出家人,于是便编造出许多和尚、尼姑之类的故事,来自娱自乐,似乎是这样他们就赢了。
说着说着,有故意将话头引到张亢的身上的,口内便道:“夸奖张巡食人之属,死后必然要堕地狱,当犁舌之报,天将哑其三世以警之!”有人大惊小怪道:“天下倒也有这种人,夷其三族尚不足惜!那厮莫不是张巡之后,为祖上正名?”
又一个道:“张亢算甚么?就他那文章哪个不会?我自怠懒。若我有空闲去写时,十篇也有了。”为了证实他说的不错,这厮便谈论起张亢最近的一篇文章,《论韩文公反骈文》,这厮看不出张亢欲扬故抑的笔法,附会地错了,却一开口滔滔不绝的,在众人面前好个卖弄。
就这么些胡编乱造的说辞,然而旁人却信他,没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也不怪太史公《史记》做成要“藏之名山”,是不想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让这等人物看了后,被附会得错了,说出愚蠢的言论来,反挂在太史公的名下招人笑。
一个又道:“新法这事暂且不论,我早说俺们失了养马地,便是孙、吴在世,也打他不过,败北已成定律,人都不信,如今你们怎么说?我奇怪张亢这样的人,区区读了几年书,长了针鼻儿大小的见识,竟不知羞,便要出来指点军务。”
早先元昊没名气时,众人斥之为“鞑虏蛮夷”,正眼也不肯看一眼,眼见得宋朝这边连连败仗,许多人嘴里便改了口气,马上又自轻自贱起来。
还有人趁机问张亢道:“既然公寿敢指点军务,不知公寿比张元如何?你觉得元昊怎么样?”张亢遂笑了道:“世无英雄,使元昊、张元等辈成名!区区鼠辈又何足论?!”因这个话儿,众人模仿着张亢的口气,把张亢说的话儿又学了一遍。
还真别说,与张亢说话听他吹牛,能增添一乐,众人在一块都捧腹大笑,这动静几乎把屋顶都掀翻了。好几个交头接耳的,凑在一块儿评价说,张亢这鸟厮牛皮太大,在应天府若说他排第二,没一个敢称是吹牛第一的。
一个言道:“我看不惯范仲淹那样太把自己当回事的,闲来无事弄出个新政,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来。任他们再说得天花乱坠,我偏就不信。”
旁边有一个努嘴道:“一个劲儿夸奖东京有多好的人,必然是头一回去东京。那厮们先前夸新政,好比是头回进京的村汉,处处都好;如今有人跳出来骂它,好比是这村汉在东京住了三天,碰上晦气,甚么都坏了。又或者是索要名利讨官不成,心中有气。名利只恁地好使!”
回他的便道:“名利是个好东西:你若有名,一世不娶,五百年后亦有人赶着认你做祖宗。你若没钱,亲儿子见了也不待见你。莫小看了张亢这厮,此人深谙抵巇之道。他见范仲淹搞出了一个新政来,名气一下子涨了不少,意欲取而代之。若不称了他的心意,下一个张元便是他。”颇有几个人信了这话儿,将眼惊惧地看张亢,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谋反的端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