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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祖晏驾滋德殿
新天子领军御外侮
军营里换了新的养马军头,他知道袁衡倒卖草料,终于下了监牢的事,不敢步其后尘,老老实实的养马,不出两个多月,就把军马伺候的膘肥体壮。从前的马军军纪涣散,想着法的偷懒,不是酗酒赌钱就是惹是生非,视军纪军规如无物。赵匡胤不是心慈手软、蝇营狗苟之人,整顿军纪军规之后,马军令行禁止,焕然一新,一扫懒惰涣散气象。一个个规规矩矩,站有站姿坐有坐样,既不敢赌钱也不敢酗酒了,于军纪军规绝不敢越雷池半步。在他日夜监督操练之下,马军们不但骑术娴熟,而且刀枪弓箭精进不少。他自忖如今的马军上了战场虽然做不到百战百胜,可是也十分骁勇。他的心血没有白费,心情自然大好,想到自任开封府马直军使以来,还没有与众兄弟有过聚会,于是提前几天邀约众兄弟朋友相聚畅饮。
这天傍晚,赵匡胤邀同潘美,来到酒肆。九兄弟、韩令坤、高怀德诸人早就到了,围坐在桌旁你一言我一语,高谈阔论。赵匡胤走近,笑道:“原来大家早就到了,看来是我来晚了。”石守信一本正经的道:“咱们早就等的肚子咕咕叫了,今天你做东,却来迟了,待会罚酒三碗。”赵匡胤笑道:“莫说三碗,就是三十碗,我也认罚。”韩令坤问道:“这位兄台是谁?”赵匡胤笑道:“他是晋王殿下的侍从,姓潘名美,和大家一样,也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好兄弟。”韩令坤‘啊呀’一声,道:“原来是潘兄,元朗时常提起你,早就久仰大名。素闻潘兄风流倜傥,今日一睹尊容,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请坐请坐。”他是赵匡胤的发小,潘美又是赵匡胤的好友,因此言辞十分恭敬有礼。赵匡胤当下又为潘美一一介绍众人,众人见他风度翩翩,无不啧啧称奇。
赵匡胤问道:“点了酒菜没有?”李继勋道:“你没到之前,咱们就点好了酒菜,既是你做东,咱们也不客气了,只是结账的时候不要心痛。”赵匡胤爽朗一笑,道:“自家兄弟说甚么客不客气的,大家放开肚皮吃喝就是。”李继勋大声道:“店家,上酒上菜。”酒菜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客人到齐。店家端上酒菜,鱼肉荤素,满满当当一桌。赵匡胤端起酒碗,道:“来,咱们先满饮此碗。”众人当下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王审琦抄起一块羊肉,啃了一口,挤眉弄眼道:“瞧你心情不错,晋王殿下给你升官了?”赵匡胤摇头道:“那却不是,军营现在令行禁止,不用我操太多心了。而且兄弟们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因此今天聚聚。”顿了一顿,又道:“大家的官都比我大,也比我忙碌,难得今天有空,一定要喝个痛快。”韩重赟深有感触,道:“是啊,虽然咱们都做了军官,可是似乎还没有从前逍遥快活了。”李继勋道:“不说这些,喝酒吃肉。”顿了一顿,似笑非笑道:“论说咱们兄弟十人,谁独具慧眼,非你莫属。”赵匡胤不解,道:“这是甚么说法?”李继勋道:“你舍近求远,非要追随晋王。将来晋王继承了皇位,还不重用你吗?”赵匡胤道:“晋王殿下公私分明,任人唯贤,将来继承皇位,一定励精图治,是位圣明天子。为了报答他知遇之恩,我但教竭尽所能,恪尽职守,尽臣下的本分。至于能不能受到重用,那是后话。”其实更深一层,为了前程,也要尽职尽责。高怀德道:“你武功高强,论说本事,决计不输咱们,将来势必平步青云。”韩令坤应声附和,道:“我敢断言,将来必有你用武之地。”赵匡胤朗声一笑,道:“给你们说的,我似乎很有本事似的。”潘美道:“别的不说,只说开封府马军,短短三个多月,就整顿的井井有条,晋王殿下没有看错你。”
赵匡胤叹了口气,道:“其实这马直军使也不是好做的,马军们私下里牢骚满腹,没有一个人不抱怨我管得太过严厉了。可是正所谓‘慈不掌兵’,不严厉何来精兵?不过我不怕得罪人,该怎么操练就怎么操练。”众人深有同感,李继勋道:“是啊,兵士们都是一路货色,管得松了,一个个上房揭瓦。管的紧了,又怨声载道。我带兵的章程就是铁面无私,犯了军规就打。”众人边吃边聊,直到亥时方才酒足饭饱。
秋尽冬来,草木枯萎,花朵也凋零了。满目萧瑟,显得毫无生气。白昼变短,黑夜却长了,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名医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是始终药石罔效,郭威的病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如四季轮回一样,快要走到了尽头,于是思考着准备后事了。
这天黄昏时分,柴荣亲自熬了药,端到郭威面前,道:“父亲,药已经温了,该吃药了。”郭威接过药碗,一口喝下,道:“其实我有自知之明,病了这许久,吃甚么药都没有用了。”柴荣心中一阵难过,道:“父亲会好起来的,都是这些庸医误事,儿再去民间寻访名医。”郭威微微一笑,道:“我想明白了,这是不治之症,无药可医,不要白费力气了。”说着下了床榻,缓慢踱步,道:“我时日无多了,也该趁着清醒的时候预备后事了。”柴荣哽咽道:“父亲千万不要气馁,你是天子,诸神庇佑,过不多久,就会药到病除的。”郭威道:“你不要难过,有生必有死,谁也躲不过去。王殷一向不老实安分,你震不住他。我死了之后,他必定第一个跳出来谋逆。草拟一道诏书,召他回京,然后伺机除掉他。”柴荣沉吟片刻,搦笔草拟了一道诏书,交给郭威,道:“请父亲过目,这样写是否妥当?”郭威看了一遍,颔首道:“这样写可以了,盖上玉玺罢。”柴荣当下盖了玉玺,遣使前往邺都,召王殷回京。
郭威走了一阵,觉得累了,于是回到榻上躺下,指着墙边的柜子道:“里面有个红色的盒子,拿给我。”柴荣依言打开柜子,拿出红色盒子交给郭威。郭威打开盒子,拿出一支银钗,道:“这是当初我送给皇后的礼物。”他说的皇后正是柴荣的姑母柴氏。柴荣凝目望去,那支银钗样式普普通通,而且色泽已经暗淡灰黑,想必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只听得郭威又道:“这支银钗不值钱,可是皇后却十分喜爱,天天戴在发上。”睹物思人,往事如烟,思绪回到了从前。
那一年郭威十八九岁,一日酒后,携带兵刃四处闲逛。经过闹市的时候,眼见一个屠户大呼小叫。郭威认识这个欺行霸市的屠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趁着酒劲,跌跌撞撞上前,要他先剁几斤肥肉,接着再剁几斤瘦肉。屠户受了戏弄,犹是勃然大怒,于是恶语相向。郭威二话不说,抄起钢刀,正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的宰了那屠户。人们害怕连坐,把郭威押往官府。官府又怕得罪军营,不敢决断,于是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又交给了昭义军节度使李继韬。李继韬见他胆子不小,而且是为民除害,竟然动了恻隐之心,私下放了。郭威连夜逃回邢州老家,途经黄河,遇上暴雨,无法过河。百无聊赖之下,与人赌钱。正是走起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结果输的精光。他走投无路,站在客栈檐下躲雨的时候。一辆马车缓缓而来,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女子下了马车,正是柴氏。她原是唐庄宗的妃嫔,唐庄宗死后,明宗即位,遣散宫中旧人,她也在其中。柴氏瞥眼看到郭威站在檐下,虽然衣裳破蔽,失魂落魄,但是掩盖不了勃勃英武之气。她心生爱意,不顾家人反对,自己出钱,毅然嫁给了郭威。婚后柴氏悉心照料郭威,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一男半女。柴氏思前想后,和郭威商量之后,收养了柴荣。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但是好景不长,天妒红颜,柴氏身患不治重病,终于香消玉殒。伊人虽逝,然则郭威始终念念不忘。即位之后,乃下制曰:义之深无先于作配,礼之重莫大于追崇。朕当宁载思,抚存旧怀。河州令德,犹传荇菜之诗;妫汭大名,不及珩璜之贵。俾盛副笄之礼,以伸求剑之情。故夫人柴氏,代籍贻芳,湘灵集庆。体柔仪而陈阙瞿,芬若椒兰;持贞操以选中珰,誉光图史。懿范尚留于闺阃,昌言有助于箴规。深唯望气之艰,弥叹藏舟之速,将开宝祚,俄谢璧台。宜正号于轩宫,俾潜耀于坤象,可追命为皇后。仍令所司定谥,备礼册命。
使者来到邺都,宣读了诏书。王殷不知是计,于是带领亲兵浩浩荡荡回到京师。停留数日之后,返回邺都。殊不知城外早已埋伏了兵马,一拥而上,将他斩于了马下。郭威又下诏,改邺都为大名府,位在京兆府之下。从前邺都与长安、洛阳齐名,现在沦为了寻常州府。王殷死后,符彦卿移镇大名府,接任天雄军节度使。
郭威虽然病重,但还是坚持每天上朝,只是精力大不如前,许多政事交给柴荣处置。起初尚能下地走动,到了年底,已经无法下床了。元旦这天,是升殿朝庆的日子。郭威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服,在柴荣搀扶之下来到大殿。众大臣早就知道他病重,眼见他行走都十分困难,想来时日无多,不觉心中唏嘘。孙延希当下宣读诏书,改元显德,今年既为显德元年,并大赦天下。
郭威说了几句慰勉的话,已然气喘吁吁,又道:“叫李重进进殿。”李重进现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这只是四品的武官,官阶低微,不能入殿和众大臣一同参于朝庆,一直在殿外等候。他听宣走进大殿,只见郭威坐在龙椅之上,而柴荣则站在他的身侧,当即跪下,道:“臣拜见陛下。”郭威道:“上来。”柴荣封王,他大为嫉妒不满,甚至心怀怨恨。这时郭威要他登上台墀,心想莫非也要封王了?如此一来,岂不是与柴荣平起平坐了?不假思索,快步登上台墀。就在他想入非非,心摇神驰之际,郭威道:“跪到晋王面前。”李重进原本满腔冀望,心中生起了熊熊火焰,可是郭威这句话宛如冰凉的倾盆大雨,瞬间将他心中的火焰浇的熄灭。他虽然鲁莽,但却不傻,自知眼下柴荣虽是晋王,可是自己毕竟也是郭威的亲外甥,还有机会与他争夺皇位。可是一旦跪下,就算确立君臣身份了,以后想要争夺皇位,万万不能,除非谋朝篡位,起兵夺权。他双拳攥得紧紧,牙齿几乎都要咬碎,就是不跪。郭威见他倔强,沉声道:“跪下。”李重进双眼通红,脸上肌肉扯动,仍然不跪。郭威使出全部力气,大声道:“跪下。”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一阵白一阵灰。李重进眼见大势已去,只得跪到柴荣面前。他低垂着脑袋,心中却在滴血。虽然败给了柴荣,还是没有心服口服。众大臣眼见郭威命令李重进当众跪下,再次确立了柴荣储君的身份,猜想是在交代后事了。
郭威又道:“冯相、范相、王侍郎,你们随我来。”冯道、范质和王溥跟随郭威来到寝宫。适才朝庆大典,郭威耗尽了精力,躺在榻上半个时辰,方才有所好转,众人只得默默等候。柴荣端上刚刚熬好的药,道:“父亲,喝药罢。”郭威摇头道:“我这病药石罔效,喝甚么药也是枉然,趁着我还没有糊涂,跟你们说说。”柴荣心中一阵难过,安慰道:“父亲不要气馁,只要挺过这一关,会好起来的。”郭威道:“你放下碗,听我说。”柴荣依言放下药碗,站于榻旁。
郭威道:“冯相历仕五朝,老成持重。范相经天纬地,王侍郎满腹经纶,朕驾崩之后,望你们悉心辅佐荣儿。”冯道三人站起道:“臣奉诏。”郭威又道:“群狼环视,大周朝四面楚歌,无论唐、辽、蜀、吴,哪个都比大周强大,大周天子难做啊。”柴荣当即跪下,道:“儿一定守住江山社稷,不负父亲所托。”郭威道:“我知道你的才能,不然不会超越血亲,传位于你。”其实心里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思念圣穆皇后的缘故。
郭威又道:“我死之后,尽速发丧,不必在皇宫内院停留太久,孝不孝的不在这上面。陵墓务必从简,不要惊动扰害百姓,不要派遣宫人守陵,也不要在陵墓前立石人石兽,只要用纸衣装殓,用瓦做棺椁就可以了。安葬之后,可以招募陵墓附近的三十户百姓,蠲免他们的徭役,让他们守陵。只须在陵墓前立一座石碑,刻写‘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说了这一段话,已然胸膛起伏,气息喘急。柴荣道:“父亲且先歇息,还有甚么嘱托,日后再说。”郭威不知道闭上眼睛之后还能不能睁开,休息一阵,又道:“从前西征的时候,看到唐朝帝王十八座陵寝统统为人盗窃,皆是陵墓里陪葬金银珍宝的缘故。而汉文帝一生节俭,简简单单的安葬在霸陵原上,陵墓至今完好无损。每年的寒食节,可以遣人扫祭陵墓。如果不派人来,在京师遥祭亦无不可。在河中府、邺都各葬一副剑甲,在澶州葬一件通天冠绛纱袍,在京师葬一件平天冠衮龙袍。如若违命,便是不孝。”柴荣顿首道:“儿不敢违命。”
郭威交代完后事之后,病情急转直下。次日就昏迷不醒,任凭御医想尽一切办法,都是无济于事。二月二十二日,驾崩于滋德殿,时年五十岁。纵观他一生,年轻时桀骜不驯,任侠放荡,酗酒赌钱,打架斗殴,不折不扣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后来与柴氏成亲,受其规劝,终于知道收敛。相濡以沫的柴氏溘然长逝,虽然痛彻心扉,却没有意志消沉,反而痛定思痛,彻底改掉了酗酒赌钱的恶习,从此手不释卷,尤其喜读《阃外春秋》这部奇书。他起自寒微,深知民间疾苦,即位之后,革故鼎新,接连废除后梁以来的苛政暴政,推行新政,不但民间得以喘息,国力也慢慢恢复。比起朱温、李存勖、石敬塘、刘知远这些目光短浅的天子,知道自己是甚么人,知道一路如何走来。深沉机谋,忍隐决断,乃是其最厉害之处。
郭威驾崩,按照古制,柴荣于灵前即位。当天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服,神情戚哀,受百官朝拜。郭威胳膊肘往外拐,传位柴荣,李重进虽然心中格外不是滋味,但最后还是认了。柴荣即位第一件事就是为大行皇帝上谥号,综其一生事迹,君臣商议,谥曰: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
郭威晏驾,最喜出望外之人当属刘崇。想当初用阴谋诡计杀害了刘赟,窃夺汉室江山,刘崇每天都诅咒他不得好死。现在他终于驾崩,自是喜不自禁。刘崇虽然无日不想报仇雪恨,但是晋州之战,给周军杀得人仰马翻,丢盔弃甲,每每想起犹是悔恨交加。他给周军打怕了,郭威活着的时候,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敢轻举妄动,最多只是派遣少数兵马袭扰边界而已。如今他死了,大周的天塌了,后继无人,只能传位于养子柴荣。柴荣不过是个三十三岁的无名小辈,此前没有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真名不见经传。似乎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的,突兀之极。刘崇敏锐的察觉到这是反守为攻的天赐良机,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再次向辽国借兵。辽国上次损兵折将,也想报当年一箭之仇,双方一拍即合,再次借兵一万。
辽国武定军节度使杨衮率领一万军马来至汉境,刘崇眼见辽军兵微将寡,不禁大失所望,心想辽国只出一万兵马,却要分走一多半的好处,简直就是一本万利,比抢还快。早知如此,就不该向辽国借兵了。可是援军既然到了,没有再赶回去的道理,只得假心假意留下。他迫不及待要攻破大周,于次日御驾亲征,亲率三万军马,联合一万辽军,仍然出阴地关,长驱直入,直扑大周国境。辽汉联军遭遇的第一个劲敌依旧是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柴荣即位,李荣为了避讳,已经改名为李筠了。刘崇吸取了上次给王峻痛打落水狗的教训,不与周军纠缠,进军神速,兵锋直指开封。可是李筠也非泛泛之辈,同样也是久经征战的沙场名将。一面咬紧敌军不放,一面向朝廷报急。
军情告急,柴荣面临即位以来最大的危机,大周一片惊慌失措。这天上朝,柴荣道:“刘崇老贼故技重施,再次向辽国借兵,攻袭大周。大行皇帝晏驾,朕即位不过月余,刘崇就发兵南下,这是在欺负朕。军情紧急,诸位以为该如何应对?”王朴道:“周汉之仇如山高似海深,乃是不死不休的死敌,臣以为应当予以痛击。上次王峻打的辽汉联军落荒而逃,虽然大获全胜,但是以臣看来,其实还没有打疼。只有打的疼了,身受切肤之痛,刘崇才会记住教训。”柴荣即位之初,就已经授王朴为比部郎中了。柴荣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朕已经决定了,御驾亲征,毕其功于一役,亲自攻破北汉。”他说的是攻破北汉,而非赶走敌军。他一语激起千层浪,大殿中的大臣们顿时议论纷纷。
王朴谏道:“陛下,御驾亲征不是小事,请三思而后行。”冯道道:“陛下,刘崇算不上是强敌,先帝在日,他总是吃败仗。陛下即位不久,不宜亲征,派一员大将驱逐刘崇即可,何必兴师动众?”此言一出,众大臣无不应声附和,纷纷劝说柴荣收回成命。柴荣站起身来,踌躇满志道:“昔日唐太宗创建大业,哪一战不是亲冒矢石,身先士从,我又何敢偷安?”他自比唐太宗,语出不凡,石破天惊。然则唐太宗血统正宗,他却是郭威的养子,单以身份而论,不啻天壤之别,无形中就输了。众大臣闻得此言,嘴上虽不反驳,可是大多心生鄙夷。
就在大殿一片寂静之中,冯道微微一笑,道:“唐太宗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千古一帝,高山仰止,陛下未必能学得。”柴荣见他言辞之中不无嘲讽之意,神情变幻,眉头自然而然压低,大声道:“刘崇不过乌合之众,我要像泰山压顶一样压死他。”殊不知冯道更绝,慢条斯理的反将一军,道:“不知陛下做的泰山否?”他历仕五朝十帝,年老自称‘长乐老’。世人背后议论他随波逐流,不折不扣的官场老油条。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柴荣说一句,他顶撞一句,四两拨千斤,句句锥心刺骨,轻而易举将柴荣撂倒,人仰马翻,天子的颜面荡然无存。柴荣脸色铁青,一阵愤怒之后,又是怅然若失。冯道众目睽睽之下顶撞柴荣,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为他担忧。
退朝之后,柴荣又召见韩通和王朴。韩通听说冯道为臣不忠,大放厥词,把柴荣顶撞得灰头土脸,无地自容,一进殿就大声嚷嚷:“陛下,听说冯道那个老滑头今天顶撞了你,这个老滑头一向鲜廉寡耻,吃里扒外,我去打他一顿,给你出气。”柴荣虽然满腔愤怒,但并未丧失理智,分得清轻重缓急,沉声道:“不得造次,朝会议事,还不许人说话吗?”韩通瞪起眼睛,道:“可是他说的是人话吗?唐太宗是天子,陛下也是天子,怎么就不能相提并论了?”王朴追随柴荣有几个年头了,深知他胸襟开阔,如星辰大海。断不会因为冯道叫他难堪,下不了台,而耿耿于怀,当下正色道:“韩将军,敌军压境,岌岌可危,冯道这件事在国事面前不值一提。陛下召见你我,一定有要事吩咐,先听陛下说话。”
柴荣眼见还是王朴懂自己,与自己心意相通,点了点头,道:“我以先帝养子的身份继承皇位,或许有些大臣打心眼里瞧不起,纵然如此,我就萎靡不振了吗?越是这样,我越要励精图治。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先帝没有看错人。”这句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气势豪壮,直如排山倒海。韩通道:“陛下要御驾亲征,臣请为先锋。”柴荣摇头道:“朕要你们二人留守东京,守好这个家,等朕回来。”顿了一顿,又道:“你脾气火爆,遇事冲动,一点就着,凡事都要和文伯商量,切莫独断专行。”又对王朴道:“文伯,筹措军饷,转运粮草的事就交给你了。”王朴道:“臣一定尽力而为,不使陛下有后顾之忧。”
柴荣看着地图,道:“刘崇这次的意图是直扑开封,因为我军一定要快,在半道上截下他。”当下接连下诏,令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领兵袭断汉军后路,令河中节度使王彦超兵出晋州,夹击汉军。令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宣徽使向训等率军向泽州移动,那里是刘崇兵进开封的必经之路,必须迎头痛击。接着又传见镇国军节度使刘词,道:“刘将军,朕明日就领兵亲征,你即刻集结军马,尽快赶上朕。”刘词六十多岁年纪,平素不善言辞,毅然道:“臣奉诏。”
柴荣交代完国家大事,已经过了子时。他来到馥蕙宫,不但宫门未锁,符皇后也没有入睡。柴荣道:“我明天就要领兵亲征了。”符皇后道:“我早就听说了,一直没有睡下,就是在等陛下。”柴荣问道:“皇后这担心我?”符氏轻叹一声,道:“说不担心是假的,兵危战险,陛下一定要保重,我和孩子等陛下回来。”柴荣道:“皇后放心,刘崇不过一介匹夫,此役就算不能将他斩于马下,也必打的他落荒而逃,皇后等我的好消息。”符皇后见他信心百倍,成竹在胸,悬着心终于落下,道:“已经过了子时,陛下睡一会罢。”言罢服侍柴荣上榻歇息。柴荣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思潮起伏,久久无法安睡。
天蒙蒙亮的时候,柴荣起床,洗漱之后,来到大殿。今天是三月十一日,柴荣要御驾亲征,朝臣们一个不落的送行,来的比往日要早一些。冯道昨天顶撞了柴荣,回去思前想后,自是追悔莫及,道:“臣愿随陛下亲征,参赞军机,请陛下准允。”柴荣见他神色间有一丝丝惴惴不安,微微一笑,道:“冯相七十多岁了,古稀之年,如何经得起如此鞍马劳顿?按照古制,大行皇帝殡天,首相为山陵使,主持修建陵寝事宜。冯相还是留下来,主持建造陵寝罢。建好先帝的陵寝,朕才能安心攻打北汉。”冯道见天子仍以自己为首相,没有因为冒犯而怪罪的意思,心中稍安,道:“臣躬祝陛下旗开得胜,一举戬灭来犯之敌,早日班师回朝。”柴荣昂然道:“此役朕必胜,冯相等朕的好消息。”
号角声中,柴荣坐于马上,行出宫门。他头戴鎏金头盔,双肩龙首护肩,明光铠甲熠熠生辉。腰间一条金带,左边系着一支宝剑。群臣肃立于宫门两侧,躬身道:“愿陛下旗开得胜,早日还朝。”柴荣一生戎装,豪气冲天,大声道:“你们等朕的好消息。”旌旗招展,柴荣带领赵匡胤、张永德诸将出了开封城,奔赴前方战场。樊爱能和何徽先期率领部分侍卫司禁军奔赴泽州,开封还要禁军戌卫。这次亲征,柴荣带领的兵马并不多,除了开封府马军,就是部分殿前军,满打满算,不过五六千军马。
柴荣率军日夜兼程,直扑潞州,但是却不见敌军踪影。原来刘崇吸取了上次围困晋州,给王峻钻了空子的惨痛教训,不与李筠纠缠,早已引兵绕道南下,冲向开封。柴荣知道开封一旦失守,必定国破家亡。当此岌岌可危之际,容不得半点犹豫。兵贵神速,早一天截住敌军,就早一天挽回败局。他当机立断,率领马军往泽州进发。至于步军及粮草辎重,只能随后缓缓而行了。
辽汉联军深入大周境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这天行至泽州,泽州形胜要冲,是太行山南下中原的门户,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河东屏翰、三晋门户、太行首冲、东洛藩垣、河朔咽喉、两淮腹眼之称。战国吴起曾称泽州‘乃夏王之国,左天门之险,右天溪之阳,卢泽在其北,伊洛在其南,有此险也’。
刘崇道:“泽州距离开封已经不足四百里了,而且地势平坦如砥,一马平川,如果是急行军,最多四五日就能兵临城下了。上次给王峻钻了空子,这次周军就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了。柴荣小儿还以为我在潞州与李筠缠斗,居然径直傻傻的赶往潞州,真是失算了。”喟叹一声又道:“果然郭威一死,周朝就后继无人了。”言下居然颇多感慨,又道:“郭威怎么都想不到,尸骨未寒,周朝就灰飞烟灭,瞬间亡国了。”言罢哈哈大笑。杨衮微微一笑,道:“只要攻破开封,你就能恢复大汉江山了。”
正说之间,一名汉军驰马飞驰而来。行至近处,跃下马背,道:“禀告陛下,周天子柴荣率领军马,到了泽州,向我方急行而来,离我方已经不足三十里了。”柴荣兵进神速,大出刘崇意料之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又镇定自若,捻着胡须道:“想不到柴荣小儿来的这么快,其实这样更好,迟早要见面决一死战,杀了柴荣小儿,开封唾手可得,天下就是我的了。”又问那马军:“周军有多少人马?”那马军回道:“大约不足两万人马。”原来柴荣已然和樊爱能、何徽、向训诸将汇合,而刘词也率领本镇军马,正在赶往泽州的路上。刘崇一听周军人马不多,不到辽汉联军的一半,更加信心百倍。他乃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一边观察地形,一边心念疾转,想好一个诱敌深入的计策,当下部署兵马,抽出两万汉军埋伏在后面的巴公原,自己则率领一万军马以逸待劳,在此等待柴荣。
此番辽国只借兵一万,太过小气,刘崇原本就心中不痛快,开战至今,始终顺风顺水,更觉得借兵是绝大的失误。这么好的买卖自己就能做了,没有辽军佽助,一样能做的干净利落,何必分赃给别人?他心中打着小算盘,打了个哈哈,道:“杨将军,我设下了埋伏,柴荣小儿插翅难飞。今日一战,就是柴荣小儿的死期。一路南下,将军也辛苦了。待会交战,不必将军亲自动手。你只须在山坡上给我呐喊助威,看我怎么杀败周军即可。”杨衮是聪明人,开战以来,刘崇始终不冷不热,似乎并不领借兵之情。现在又这般说法,那是不让自己插手了。客随主便,不插手就不插手罢,乐得袖手旁观。他已然看穿刘崇的心思,既不争辩也不反驳,笑吟吟的率领辽军退往巴公原,选了个地势高耸的山坡,准备观看刘崇如何大获全胜。
刘崇部署妥当,自觉算无遗策,天衣无缝,静静等待柴荣到来。但见远处旌旗蔽空,人喊马嘶,周军疾行而来,转瞬之间,已至近处。两军对垒,柴荣驻马高岗,和刘崇遥遥相对,对方的面目清晰可见。刘崇自己驰骋疆场,身经百战,打心底就瞧不起柴荣这个毫无功绩的后生小辈,撇着嘴唇,似笑非笑,神情轻蔑藐视。柴荣一双虎目精光四射,大声道:“前锋出击。”樊爱能道:“陛下,刘词的援军还没有到,等军马到齐,再与汉军决战不迟,反正刘崇也走不了。”柴荣道:“刘词的镇国军甚么时候能来,尚未可知。你以为刘崇会给咱们时间等待援军吗?就算咱们不动,刘崇也不会给咱们喘息之机。”心意已定,再次下令。李重进得令,挥舞大刀,大声道:“杀啊!”大声呐喊,带领前锋军马冲向敌阵。
李重进一马当先,驰马往敌阵冲去。他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刘崇不放,大声道:“刘崇老贼,出来决一死战。”刘崇根本就没有在此地与柴荣决战的心思,而是在背后的高平县巴公原埋伏了军马,于是下令撤向巴公原。他的黄盖伞向后移动,汉军跟着纷纷撤退。李重进眼见敌军不战而溃,不知是计,当下率军追击。其实汉军撤退之际,前队变成后队,后队变成前队,队形整齐,丝毫不乱。赵匡胤看出敌军有诈,柴荣却已经下令追击了。他生怕柴荣有失,带领开封府的马军簇拥在柴荣四周。如此一来,就算遭遇危险,也能抵挡一阵。
汉军似乎成了丧家之犬,拼了命的向后方逃窜。李重进大刀连劈,砍死了几名腿脚慢的汉军。眼见刘崇胯下的黄骝马步伐矫健,奋蹄扬鬃,越跑越快,大声道:“刘崇老贼,你不是自命不凡吗?怎么没有胆量和我决战?”刘崇听到李重进叫嚷之声,回首反顾,只见周军大军压上,犹是大喜,心想:“柴荣小儿,你还是太嫩了,居然没有看出这是我的引君入彀之计。郭威啊郭威,你也算是一世英雄,居然选了这个一个草包继承皇位,当真瞎了眼了。就算你下了九泉,也死不瞑目。”想到得意之处,纵声大笑起来。
汉军在前面逃,周军在后面追。俄顷之间,到了高平县巴公原。这里三面高坡,形状如同口袋一般。李重进眼见刘崇慌不择路,自己钻进了死胡同,如此一来成了关门打狗之势,不禁心中狂喜,大笑一声,道:“刘崇老贼,你钻进了狗洞,插翅难飞了。”其实这句话正是刘崇想要说的,柴荣冒冒失失跟着钻进了埋伏,当真有眼无珠。此战不大败周军,没有天理。
鼓声响处,无数汉军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漫山遍野,无处不在。他们有的摇动汉军旗帜,有的高擎刀枪,无不高声呐喊。李重进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中了埋伏,于是勒住骏马,转头道:“陛下,咱们中埋伏了。”柴荣也看出来中了埋伏,身为一国之君,自有过人之处,毫不惧憷不安,只是盯着对面山坡上的黄盖伞。刘崇到哪里,黄盖伞跟着到哪里。柴荣虽然临危不乱,处惊不变,可是有的将官兵士们却惊慌失措,有的提心吊胆,有的面色大变,有的更加心中盘算,一旦开战,立刻投降刘崇。反而都是当兵,做周朝的兵和汉朝的兵有甚么分别?周军军心浮动,还没有开战,就人人自危了。周军的目光都注视着柴荣,中了埋伏,掉进了刘崇早已设计好的陷阱里了,刻不容缓,进攻还是撤退,早做打算。然则柴荣除了目光坚毅,竟然毫无表情。
刘崇驻马高坡,居高临下,柴荣身陷重围,在劫难逃,儿子刘赟的仇终于能够报了,恢复兄长刘知远的江山,也指日可待。他事先早已部署军马,东边是第一猛将张元徽,西边是杨衮的辽军,自己坐镇中路。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向周军发起猛攻了。柴荣扫视战场,刘崇早已挖好了陷阱,今日一战有进无退,除了破釜沉舟,殊死一搏,别无它法。当下部署兵力,道:“白重赞、李重进,你们率军居西,对阵辽军。樊爱能、何徽,你们往东面移动。向训、张永德,你们率领马军列阵中路,随朕伺机突击刘崇。”一声令下,三路军马当下各自移动,各就各位。
柴荣目光冰冷,大声道:“出击。”正在这时,草木摇曳,飞沙走石,一阵剧烈的北风刮来。周军正对着北方,被这阵迎面而来的北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这阵风势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当真诡异古怪之极,不少人心惊胆战,相顾骇然。柴荣虽然想立刻斩杀刘崇,但是知道大周国运系于一役,打胜了固然无往不利,如若败了,满盘皆输。飓风迎面而来,不利于进攻,只得暂且忍耐。等风停了,再下令出击。
刘崇虽然占尽天时地利,可是却不下令进攻,其实也在等待时机。忽然之间,天空中狂风旋转,漫天黄沙。北风刮了一阵之后,竟然转变方向,向着汉军吹去,这回轮到汉军给吹得睁不开眼睛了。风向改变,利于进攻。这时柴荣却犹豫不决了,是打还是等,一时之间,竟然拿不定主意。然则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就在他委决不下之际,汉军抢先发动了进攻。刘崇其实并非无能之辈,而是货真价实的百战名将。他不守常规,在大风吹向周军的时候,按兵不动,让周军上下白白一阵紧张。可是风向突然转变,吹向自己这边的阵地,周军刚刚放松警惕。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命令张元徽出击。
张元徽早就等着刘崇的命令了,不假思索,率领汉军奔下山坡,冲向樊爱能和何徽阵中。樊爱能和何徽原本就没有为柴荣卖命,为国尽忠的心,眼见汉军如狼似虎,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来,不假思索,扭头就逃。一千多周军没有来得及逃走,被汉军切进包围圈中。樊爱能和何徽不战而溃,战局突变,柴荣猝不及防,刚要喝止的时候,那一千多名被汉军包围的周军竟然齐刷刷跪下,对着山坡上的刘崇大呼‘万岁’。柴荣勃然大怒,周军还没有败,自己也还没有死,周军就迫不及待的投降了,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
樊爱能和何徽带领侍卫司禁军溃逃,右翼瞬间崩溃,周军顿时大乱,败局已定。刘崇自觉胜负已分,接下来就是怎么宰杀柴荣了,是万箭穿心还是剁成肉酱?总而言之,要他死得极惨,死得极为难看。唯有如此,方能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