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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仓庚、胡息、洗心玉与邛崃剑庭
朝中之事是朝中之事,但望夷之变后,天下剑道之式微已是不争之事实。邛崃剑庭一门,差不多全葬生于望夷宫那教场中,只剩下留守在邛崃剑庭的云中阳韦蒲。
几乎一夜间,若大一个剑庭,就变得这样寂寥。而在郫县的凌锋剑庭却今非昔比,剑庭的主人龙应奎已是国手剑士。蜀地的官吏、将佐都与留守凌锋祖庭的镇山虎温良争相交往,一时间,凌锋剑庭俨然成了国术馆,它就代表着朝廷,求剑之人,只知有凌锋,不知有邛崃。韦蒲独撑危局。想当年师弟凡不留行斗越门去时,剑庭还能一祭亡魂,如今一门灭绝,却没有什么再可以一寄哀思。
梧桐飘着粘稠的丝絮,黄鹂恰恰啼鸣。南风夏雨,一夜潇潇,万物皆在争竟,唯有邛崃剑庭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冷萍飘仓庚、老百贼胡息和姑射子洗心玉来到了这里。
望夷之变后,洗心玉和哈婆婆、辛琪逃至永陵后稷祠,差一点没死在美丽居手里。当哈婆婆要杀美丽居时,在经历过如此这般腥风血雨之后,洗心玉已是伤心欲绝,她坚决阻止了哈婆婆的必杀之剑。第二天清晨,她去打探消息,并为哈婆婆、辛琪寻找早食,回来时才发现哈婆婆和辛琪已被杀死在后稷祠。哈婆婆、辛琪死得很惨,杀人者极其凶狠残忍,刺入后用剑一拉,伤口被撕裂,阔大外翻,这不是中原剑。中原剑的伤口只那么一点,便不大再给死者以伤害。后稷祠中弥漫着一种羊膻味,当时,洗心玉甚感奇怪,事后才有点明白。那时,她听到人声,只得避去,眼看着秦兵卒将哈婆婆和辛琪的尸首载了去。
真是身陷绝境,身无分文了,象她这样的漂亮单身女子,哪能不被人窥伺?又如何挡得住世人的觊觎目光?如果全凭手中剑,就算不心存不忍,也会惊动官府,这正是她的无奈。本来还有哈婆婆、辛琪,可就是这一点点依靠,也让老天给收了回去,老天爷就是不给她留下那怕是一丁点儿的慰藉,她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唯一支撑她的就是,自己必须要去邛崃剑庭一次,将哈婆婆的死讯告知云中阳韦蒲,也算是自己对哈婆婆的一个交待。这样,她沿着荒冈朝南——永陵南面是一片乱葬冈——走去。
走到渭水时,她无路可走,既渡不了河,西边又有巡视的军卒,正在危难之际,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拄着破竹竿的老乞婆。这老乞婆衣不蔽体,老眼昏花,头上的白发也有些稀疏,拿着个破碗,颤颤巍巍地走来向她乞讨。洗心玉正在惶恐之际,这老乞婆行得近来,只见她那昏花的老眼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谄媚来。洗心玉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是啊!”她想起了这个老人,“我在哪里见过?”她思索着,想起来了。那是在去邛崃剑庭时,在墓门,她见到了一个老乞婆。当时,她曾给了她一把半两钱,没想到这老乞婆如今乞讨到了这里。在这时,见到认识的人,她好象遇到了亲人。一把抓住这老乞婆的手说:“老人家,你还认得我吗?在墓门,那广都——邛崃剑庭”。那老乞婆显然是认出她来了,见洗心玉这样激动,吃了一惊,吓坏了。但发现洗心玉并无恶意,遂向她要求施舍一点。
洗心玉身有何物?但看着这老乞婆虽是风烛残年,倒还干净硬朗,她马上敏锐地意识到:只有这个老乞婆可以救自己。她扶着这老乞婆,对她说:“老人家,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你看,”洗心玉将装钱的荷包翻给她看,“不过,你如果肯帮帮我,我一定会报答你……”
“我……?”这老乞婆大张着嘴,“啊啊啊”地叫着,似有不信。
“是的,我遭了难,只有你可以帮我。”
“哦哦哦,”这老乞婆有点不知所措,“哦哦。”地叫着,想避去。
“老人家,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你救我一救?”
洗心玉见这老乞婆有些犹豫,立即抓住她的手,她发现这老乞婆在微微颤抖,“别怕,没事的。”洗心玉一边安抚着她,一边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来,交给这老乞婆。
“给我?”洗心玉听这声音似曾相识。
“不,不是,求你啦,你把这玉拿去卖了,回来时,给我买一套王孙服装,剩下的上金嘛,我们对半分。”洗心玉想了想,知道剩下的上金也不会太多,“你看行不?”
“这能卖多少上金?”老乞婆看着这佩玉,问,转而又问,“姑……娘信、信我?”
“无论如何,我给你的不会少于一两。——我当然信你!”其实,洗心玉那里顾得上信与不信,这可是她唯一的机会。
这老乞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过这块玉,对洗心玉说:“姑娘你来,”她领着洗心玉来到坟地里的一个坟堆前。洗心玉还以为是坟堆,其实这是一个容得下一个人的地穴,“你在这里等我。”老乞婆说。
“你可要小心啊,别让人抢了。”洗心玉实在不放心。
那老乞婆就有点惊骇。
“愿神祗保佑你。”洗心玉无奈,只得鼓励她。
老乞婆走后,这一座座冷寂的墓地,真阒静啊。一只象(虱,内改去)点似的老鸦有感应似的“呱呱”叫着,既寒碜又凄凉。“师傅!”洗心玉从心底叫了一声,瘫跪在草地上。她想起了师傅,哈婆婆、安仪师和姨,想起了封姨、苦须归宾,玄月、田悯、齐云、辛琪、采薇、以及曲云芳、西施罗、小伍起……。她一一回想起她们的音容笑貌,如今她们都到哪里去了?那么多的欢乐都变成了永恒,落在了这巨大的空漠之中。这一瞬间的失落使她再也无法自持,泪水禁不住地就夺眶而出。“师傅!”她捂住自己的嘴,呜咽着。
整个世界都遗弃了她。
如今,她将何往?邛崃剑庭去后,自己还能再到哪里去?她想不出。季子庐是不能去了,那里有美丽居,再说,她也不想再掺和到他们中间去,她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失德败行,才引来了上苍的震怒,致使至简堂遭到灭门之灾。不过就在她这样想时,她依然无法忘怀北门晨风,一想到北门晨风,心中就如滴血一般,如今,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季子庐是不能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还有谁会收留我呢?黄师伯……。她想起了黄公虔,“对,我还可以到太乙山去,从邛崃剑庭回来后,我上太乙山。不过,只怕黄师伯现在就已经不在哪儿了?那可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这样一想,她就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她无处可去。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她,令她感到特别凄凉。
“不,不是还有邛崃剑庭吗?”她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到邛崃剑庭,这时她想起来了。只是她没见过云中阳韦蒲,不知此人如何?她想起邛崃剑庭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现在也算是邛崃剑庭的人。哈婆婆在昨天晚上,收了她这个弟子,并将云摩十九式乱剑及其精髓心剑,给她作了点拨。洗心玉聪慧,一点拨就会。她记得,哈婆婆当时沉思良久,然后叫她近前,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含章可贞”的蓝星石挂在了她的脖子上。这是一块姆指般大小的薄薄的蓝星石,蓝星晶莹地闪耀着夜空星辰般的光芒。
“师傅,这怎么可以……?”洗心玉当时不知所措。
“你说什么?”哈婆婆用暗淡的眼光盯着洗心玉,有气无力地说。这一晚耗尽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精力,这声音不象是出自哈婆婆之口,却有着指责,“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弟子怎敢。”洗心玉心中一阵酸楚,但她劝不住哈婆婆。
洗心玉自从工布王剑在田悯以己血血洗剑锋时,一把抓住了剑首。当时就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气流和着力量从那田悯的生命中涌进了自己的体内,贯注了她的全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原力场,使她感触到自己对剑的把握有了别一层理解。这使得从未见过洗心玉习剑的哈婆婆大为赞叹,她实在不能想象,千空照那老废物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出色的弟子来。
“既然自己是邛崃弟子,那当然……,只是不知韦蒲是否肯收留我?”
洗心玉悲惨地回想着这些宛若片片虹彩般的往事,思量着自己的最后去处。这些记忆,令她想也想不完,她一直想进去,开始是清晰的,然后就模糊起来,再后来极细微的渺不可寻的往事都一一被挖掘出来,象在挖自己的心一样。她既感到兴奋快乐,又感到自己的精力越来越不济,进入到一种颓废的状态之中。
直到日(日失),那老乞婆才回来。这期间,洗心玉担心过,但由于精神不济都不去想它,如今看到老乞婆回来了,洗心玉才从一种恍忽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她透了一口气,接过老乞婆手中的王孙服装。
“你没遇上麻烦吧?”洗心玉一边换装,一边问。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没有为难。——这上金?”
洗心玉换上男装,立即就成了个俊俏的王孙。她没想到,这老乞婆还有这眼光,不但令她穿得合身,且又得体,心中便有了感激之情。她对那老乞婆说:“老人家,我看你孤独一人,我也是孤苦一人,不如我们结个伴,我把你当姥姥,你看好不好?”
“我拿一半?”老乞婆并没听见洗心玉的话,她要对现她拿一半的诺言。
洗心玉再恳切地说了一遍。
“哪为什么?”老乞婆不解,“你不会是反悔了吧?”她怀疑道。
“我们结个伴,上金全由你拿着。”
“我没这个贪念,要遭天打雷劈的,你给我一半。——别想骗我,我干嘛要和你结伴?快活惯了,自自在在……”
洗心玉无奈,只得从她手里拿了一半上金,再一次谢了她。现在她改头换面了,可以去卖自己身上的一切东西,而不用担心被别人认出来。这样,她到了(忄享)物山,从(忄享)物山南下,到了太乙山。但她想清楚了,太乙山不会有人,因此没有上山,就直接去了汉中,也就没有在太乙山留下她的踪迹。因此,后来北门晨风夫妇和支可天来到太乙山,就不知道洗心玉曾经从这里路过。洗心玉到了汉中,她那一支金钗也已卖掉用尽了,如今真的身无长物,再也变不出钱来。只有二位师傅交给她的两块宝石,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身上一把宝剑了。住入客栈后,盘缠告罄,店主又催讨房钱,想想无法,只得狠下心来——卖剑。她这一把剑,已不是她原来的那把闽越松溪剑,但也是一把干遂好剑,值得四镒上金。心中虽有不舍,却是被逼无奈,倘若能卖到两镒上金,那买一匹马和到蜀郡的盘缠也就有了。
这一天,她在汉中北市,卖了一天剑,没卖掉。只有一个军爷来出一镒上金,洗心玉自然不答应。第二天,她决定到汉中热闹的城中市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了个僻静地方,她始终无法做到抛头露面,在剑上插了根草标,在地上写下几行字:“出剑,因旅中缺乏盘缠,特卖祖传名剑一把。”写毕,又觉不妥,将“祖传名剑”擦去,改为“干遂名剑”,写毕,看了看方才安心。她面向大街,站立着,等买者来。站了半个时辰,未见有人,心中烦躁。只见得熙来往去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令她很不自在,遂狠了狠心,也顾不得面子了,高举着那插标之剑,向热闹的通衢走去。
“喂,来一来呀!看一看……”正走间,忽听得西边的市廛中,传来这样的吆喝声。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疯疯癫癫的老者,在吆喝。她一看那老者,认出是老百贼胡息。洗心玉此刻正在尴尬困顿之际,忽见故人,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兴奋。洗心玉虽然也风闻胡老前辈和自己的姨有一些瓜葛,但具体什么事,也只是凭猜测。胡息的模样,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特立独行的豪侠,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她挤进人群,只见胡息正用三个碗捣腾两个骰子,转来转去地叫人猜。她知道,这是老百贼骗人钱财的把戏。胡息见一个公子哥儿挤了进来,越发叫得响:“下注啊,一赔二。喂,来一来呀,看一看,只赚不赔的好行当……”他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转动着那三个碗,叫人猜骰子在哪里?洗心玉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在故意装疯,就弯下腰去,用手按住那三个碗。老百贼的脸就刷地红了,他的确是认出了洗心玉,本想蒙混过去,没想到洗心玉诚心要认他。心中叫了句“晦气。”就停了手。叫了声:“今天不来了,不来了,走开去”!他轰赶着围观的人。众人见他疯疯癫癫的,也就一轰而散。
“都是你,搅了我的好局。”他埋怨道。
“前辈真是好自在,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来了呢?”
“我怎会认不出你来?你呀,就是再变一个样子,也认得出你。”胡息说。是啊,他怎会认不出洗心玉来?这个仓庚最疼爱的女孩子。想当年,仓庚那么疼爱她,就象母亲疼女儿一样,为此,他也特别疼爱过她,多少次抱着她,满山转。
胡息已经知道望夷宫前的变故,正在为至简堂的人担心,尤其记挂仓庚、解狳和这个洗心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洗心玉处境艰难,他原本是不想与洗心玉走到一起的,怕以后见到仓庚不好看。现见洗心玉陷此困境,好不凄凉,如何能不助她?其实,别看他装得疯疯傻傻的,这正是他的痛苦之处,他又何尝不感到孤独寂寞?现在看到洗心玉比他还艰难,早已心生不忍。何况洗心玉又是这般小鸟依人般地依恋着他,他就越发心疼她了。
洗心玉知他不容易,叫他等一下,说:“我很想款待师叔,只是说一句大白话,‘囊中羞涩’,待我卖了剑,我请师叔吃饭。”
“别寒碜你师叔了,卖剑?我可比你有办法得多。既然你叫我一声师叔,就别把我当外人。……你是不是嫌我干这个给你丢脸?我不干了,行不行?我的积蓄,够我们两人用的。”
“我岂敢笑话师叔,只是不忍……”
“这种事,你当然做不来,我也不会让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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