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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又至,北风呼啸。
佛堂的墙壁阻隔了外面的狂风,金莲之上的佛陀眼眸半眯,面容隐在丝丝烟气之后,手结法印,一派救苦救难的慈悲模样。
多么冷的天啊,可连这里的烛火都是清润平和的,便如同这里主人的性子一样,仿佛永远不会掀起波澜,即便风暴将至,亦勾不出她一丝兴趣。
在她的身后,身穿单薄锦服的贵妇人瘫跪于蒲团之上,乌髻倾斜,未着珠翠,发上的雪花融化为雪水,打湿了发和脸,身子微微发抖。
过了良久,木鱼声停,她终于开口,问身后之人:“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沐芳轻嗤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支撑不住。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极度的煎熬之下,沐芳的声音反倒平静,甚至带些自嘲的笑意:“应该是九岁那年?太后病重,宣你入宫侍疾,我随你一起去的,晌午困了,便到偏殿睡了一觉,等醒来去找你们,寝宫中便一个女官都没有了,我步伐本就轻,过去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发现我,我藏在纱幔后面,听到了你们之间全部的话……”
沐芳笑得越发厉害,几乎用喘不过气的语气道:“所以,我从那个时候便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我,我从小到大,从来不敢去同旁人争什么。”
长公主起身转向她,伸出手去:“芳儿……”
沐芳却往后一退,跌落蒲团,面上笑泪混合:“不,你别靠近我,我怕极了你,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不是吗?每看我一眼,都能让你想起,你当初是怎么被那个人的花言巧语所骗,他对你说他只要登上皇位,便会用整个西夏作为聘礼,告知所有大凉的子民,他要娶大凉的公主做王后。可他没有啊,他一回去,便娶了别的女人,还和那些女人有了孩子,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恨他,所以你也恨我。”
泪水在长公主眼里夺眶而出,使得她这些年来头次失态摇头:“不是芳儿,不是这样。”
穆瑶却看着她不断退后,发着抖笑道:“不是这样是怎样呢?母亲,话是你亲自从口中说出的,你甚至对太后娘娘说,如果不是因为体弱,喝下堕胎药恐有性命之忧,你根本不想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对我,完全是迫不得已,你从来从来,从来没有对我生出过类似于母亲对于孩子的感情,你恨我……”
长公主泪如雨下,多年来不愿回想的记忆重归脑海,令她头痛欲裂,抓着头发的手无法松开一分一毫。
沐芳扛着撕心裂肺的痛,看着她生母的挣扎模样,冷嗤一声道:“其实我知道我不该说出来,不说,我们两个见面还能装些样子,说了,当真便只剩下痛了。母亲,这些年你痛吗?我很痛的,尤其在面对父亲的时候,我真的很痛,他明知我不是他的女儿,却从未有过丝毫怨言,将我与玉瑶乔儿,一视同仁。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看着玉瑶乔儿,听她们叫我一声姐姐,我答应着,但我知道我和她们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见不得光。”
长公主哭出了声,忍着剧痛的头,扑到地上紧抱住沐芳道:“对不起,孩子,母亲这些年一直在犯糊涂,你没有见不得光!你是我辛苦生下来的,我怎么会不疼你?当年是我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所以将怨憎牵累到了你身上,但现在,都不重要了,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会弥补过去对你所有的亏欠!”
沐芳呆住了。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亲生母亲抱在怀中。
小时候很羡慕乔儿在云姨娘怀中撒娇,原来便是这种感觉吗?
很温暖,但——
“晚了啊,母亲。”
沐芳一点点的,将过往魂牵梦萦的怀抱推开,喃喃说:“你现在知道如何面对我了,可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的孩子们了,丘儿霜儿已经懂事,能听懂大人口中的议论,我不能让他们因为一个见不得光的亲娘,而遭了屈辱。”
话到最后,她已经把怀抱彻底推开,抬手抹干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起身,头也不回开门而出。
“芳儿!回来!你要去哪里!回来!”
开门一瞬间,狂风卷挟雪花扑了沐芳满脸满身,但她已经不觉得冷了,心里只有畅快。
憋在心头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口,她已经不再难受了,她只需要再回到齐王府,将和离书交给子衍,再抱抱她的孩子们,便不再有任何牵挂了。
然刚迈出佛堂一步,一件厚氅便披到了沐芳身上。
朱传嗣不知是哭过还是被冻的,眼圈眼底俱是通红,吸了吸鼻子道:“里面的话我都听见了,天冷,先回家吧。”
沐芳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泪了,可不知怎么,听到枕边人声音的一瞬间,热泪便一下滚了出来,掩面无法抬头。
朱传嗣将人抱到怀中搂着,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些年我便觉得你我夫妻之间总隔了什么,孩子都生仨了,但始终交不了心,如今方知是这些小事。往日是我不知,眼下我既知晓,便无论如何不准你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你是我当初费了好多手段才娶到的,齐王府世子妃的位置从一开始便是给你备着的,我孩儿的亲娘,也只能是你,我这人心大,凡事皆能凑合,但唯独你,不能替,不能换,更不能缺,知道吗?”
沐芳已泪流无法自持,揪着朱传嗣衣袍的手紧攥不松。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朱传嗣将人又搂紧了些道,“外人想怎么说怎么说,咱们自己过得好便是了,管那些呢,多累啊。”
沐芳哽咽着:“可……三个孩子……”
“你的三个孩子姓朱,”朱传嗣斩钉截铁,“天下没有人敢拿他们的生母出身做文章,如果有,是要砍头的。”
沐芳的心神到此时才彻底安放下去,绝望消散,委屈的心情便占了心头大片位置,靠着朱传嗣再度大哭出声,心头阴霾却一扫而空。
不远处的拱门,施乔儿与沈清河依门而立。
夫妻俩撑一把伞,伞面朝施乔儿歪去大半,沈清河腾出只手,去给娘子擦脸颊上的泪珠,不觉间,伞落地,二人也拥在一起。
拱门再往后,在他们所有人的后面,施玉瑶总算安了心,转身准备回去。
她的掌心松垮攥着那只自己亲手绣出的香囊,心中有些发酸,总觉得此刻自己不该是一个人。
但她已然分不清,该和她一起站在这的,是曾深爱的香囊的主人,还是将这只香囊递给她,转身赴往战场,却要她在京中肆意享乐的混蛋。
作者有话说:
二姐夫!!回来!!大团圆结局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