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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谁的嘴里吐出的古怪腔调,唤醒了行尸走肉一般的唐二爷。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自家院外。
他看到,一大帮子人聚拢在他家高大阔气的门楼外,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唐二爷回来了,都闪开了,别挡着唐二爷的道。”
有人咋呼了一嗓子,围观者立即闪出一条道。
唐二爷此刻已经没有了跟任何人打招呼的心思,他更不想看到这么多的人。在天津卫有句俗话叫“有热闹不看王八蛋”,这些王八蛋都是来瞧热闹来的,别把他们当好人看,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唐二爷低着头,自顾自的穿过人群,没等抬脚上台阶,耳边又响起了古怪腔调。
“呜呀,这位一定是这所大宅的主人了。”
唐二爷停下脚步。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穿破道袍,干干瘦瘦,挽着牛心发纂,一脸风尘的道士,正张着缺了门牙的嘴,对着他傻笑。
看这个道士的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差不多五十岁来岁的样子。身上的道袍补丁摞着补丁,窟窿套着窟窿,油渍麻花,比那些打板儿要饭的叫花子强不了多少。
在道士的左右,立着两个道童,虎头虎脑,眼睛透亮,很机灵的样子。俩人的衣服破破烂烂,光脚不穿鞋,一个肩头上挂着破褡裢,一个在背后背着竹筐。不用猜也知道,褡裢和竹筐里面是这爷儿仨的全部家当。
唐二爷心情郁闷,并不想搭理他们,只冷冷地问了一句:“有事么?”
“呜呀——”老道没回答有没有事,只管摇头晃脑地念叨:“有福自有祸,有祸必有灾;有灾定有难,有难岂有福。”
这道士操着一口说南不南、说北不北的古怪腔调,未曾说话先“呜呀”,妥妥一个怪人。可您别忘了,往往越是古怪之人,能耐往往也就越大。
怪老道将一番既不合辙,又不押韵的打油诗念完之后。唐二爷的心头猛然一凛,赶紧抱拳作揖,客气道:“未请教道爷高姓大名,在哪座仙山修仙啊?”
“呜呀——”老道挑眉一笑,“野鸡没名,草鞋没号,我就是个破老道。你叫我破老道就是了。”
“不敢,不敢,唐某怎敢如此称呼道爷。”唐二爷又说,“道爷,您既然能够看出我这宅子不安宁,可否有破解之法啊?”
“呜呀——”破老道用干巴巴、脏兮兮的手指捋着山羊胡儿,摇头晃脑着说:“这有何难呦。破老道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路见不平就要管,今天我就在津门父老的面前卖弄卖弄,管叫这祸一方的孽障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听听,多恶啊。看来,这个破老道真不是善茬子。敢口出狂言,就必定有两把刷子。倘没有金刚钻,他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救星临门,焉有慢待之理。唐二爷赶紧将一老二小三个破道士往里面请。看热闹的王八蛋们不肯放过,也争先恐后地往院里挤。
唐二爷本应该召唤胡老海把这些王八蛋全都驱赶出去,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认为人多势众对他有一定的好处,要是那破老道说谎糊弄人,嘛用也没有,到时候这些王八蛋就能派上用场了。要知道,天津卫的爷们儿打便宜人的劲头可不是白给的,不将那干巴巴的破老道打成胖子绝不散伙。
在用于待客的花厅里,唐二爷请破老道和那两个鼻涕过了河的小道童吃了茶,又问他们要不要先吃饭?
破老道倒也实诚,连说了三个“呜呀”,外加三个“好”字。
唐二爷听见了,破老道的肚子咕咕直叫。还看见了,破老道的脖子上高高凸起的喉结上下乱跑。这是饿的,也是馋的。哼哼,瞧他这点儿出息吧。
一听到“饭”字,那俩小道童本就冒着精光的眼珠子登时更有精气神了。他们的心里面一激动,猛将大鼻涕往回吸。黄乎乎、黏糊糊的大鼻涕倒灌进了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嚼,咕噜一声咽下去。这叫原汤化原食,不糟践好东西。权当饕餮大餐之前的开胃小菜了。
一桌子好菜是胡老海让名菜馆登衢楼用食盒送过来的,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可谓面面俱到,样样俱全。
破老道说了,他虽然是出家人,但跟佛家有分别,佛家讲求吃素,可他偏爱荤腥,最稀罕吃那种咬一口满嘴肥油的大肉膘子。假如再给整点儿老酒,那就再好不过了。
饭菜上齐了,酒也烫过了。饿急眼的爷儿仨顾不得什么叫礼数,当着唐二爷的面,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施展三十六路吃字诀。一字记之曰——吃!
如长江流水,似风卷残云。半个钟头的光景,再往桌子上看——盘干碗净,就跟刷过一遍似的。
“哎呀——啧啧啧——”唐二爷咂着舌头,面露不可思议之神色,“道爷好饭量,好胃口啊。不知道吃没吃好啊?要不要我再让人去要一桌啊?”
“好好好,好哇!”破老道满意地点着头,“呜呀——我们师徒三人,好些日子没见着荤腥了,今天可算是赶上了,让唐老爷破费了呀。”
“道爷言重了。”唐二爷谦逊着说:“道爷吃好了,唐某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嘴上这么说,心里面却在骂:“你们三个没出息的王八蛋,吃了这么多,也不怕撑死你们!”
破老道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咕噜咕噜漱了漱口,又一咕噜咽了下去。放下茶碗,煞有其事地说:“这个好东西啊,不能一顿吃撑了。不然啊,下一顿再吃,它就不香了。”说罢,脖子一梗,大嘴一张,打出一个又酸又臭的饱嗝来。
臭气来得突然,唐二爷不及躲闪,偏巧因为身心疲惫忍不住张嘴打哈欠,那股子臭鱼烂虾味儿正好灌了他一嘴,呛得他干呕了几声,好悬没吐了。唐二爷此刻在心底别提多膈应了,可如今求着人家替自己办事,也就只能忍着,不敢在表面上露出半点不满的神情。
“道爷啊,我看,您也吃好了,这天也不早了,咱什么时候忙活起来啊?需要什么应用之物,烦请道爷直说,我这就让人张罗去。”唐二爷一心想着让破老道麻溜滚蛋,所以忍不住地催了起来。
“呜呀——”破老道揉了揉凸起的小肚子,信手从鱼骨头上掰下一根鱼刺,当成牙签儿,边剔牙边说:“也不用置办太多东西,烦劳唐老爷让人葺一个灶,弄一口锅,锅里装满香油。记住,一定要香油啊。”
此言一出,唐二爷拧着眉头直纳闷:“要大锅、香油干什么?难不成这老道还没吃饱,要在我家炸油饼、炸果子吗?”
赶紧拱手问道:“道爷,你果真要这些东西吗?”
“呜呀——”破老道说:“唐老爷不要怀疑,我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至于怎么一个用法,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快些让人准备去吧,现在日头高升,艳阳高照,正是除掉那一祸害的最佳时辰。”
“好好好,”唐二爷赶忙说:“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胡老海遵了主人的吩咐,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挑了几个精壮的汉子,让他们临时搭把手,给唐家帮帮忙,事后请他们吃酒席。
趁着胡老海去忙活的当儿,唐二爷问破老道:“道爷,祸害我家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呜呀——”破老道捻着山羊胡儿说:“依贫道看来,这个祸害在贵府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少说也有百年的光景了。”
“啊呀,道爷所言极是!”唐二爷赶紧说,“当年我祖上建这座宅子的时候,请过高人看过风水。那位高人说过,我家这宅子下面有一方邪气。照理说,有邪气的地方不应该住人。可那位高人又说,这方邪气能滋养福地。还把一支半尺来长的乌木剑拴在了西跨院。嗐——”唐二爷叹了口气,自责道:“怪我一时手风不顺,跟人较劲儿,把西跨院拱手让了出去,而今让人家拆了个一干二净,连一块砖头半块瓦片也没留下,那支木剑自然也就不见了。”
说着,唐二爷抱起了拳头,拱一拱手,把声音压低了说:“道爷,恕唐某多嘴,我最近的家宅不宁,是否跟那支木剑不见了有关?”
“呜呀——说得好哇。”破老道把脸往前凑了凑,将声音有意地压了压,“唐老爷,你好糊涂啊。举凡大门大户,大宅大院,准有法器镇宅,不然绝无富贵百年的道理。当年那位高人留下法器,你却不善加利用,如今法器不见了,你这宅院又岂能太平无事呦。”
“是是是,道爷所言极是。”唐二爷一脸惭愧,“自那法器被人拿走之后,先是家禽无端端地死了干净,接着是猫狗,还有花木,就连几株百年的老杏树都跟着枯败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也——”说着,唐二爷落下老泪来。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破老道安慰道“我看唐老爷的面相,绝非无子送终之相。令郎福大命大,管保不会有事的,只要我把祸害除掉,兴许用不了几天,令郎就会平安归来了。”
“真的啊!”唐二爷陡地站起,绕到破老道的面前,一撩长衫的前摆,双膝跪倒尘埃,“道爷能为我唐家扫平劫难,便是唐某的再生父母。”说罢,咣咣磕响头。
“呜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呦,快起来,快起来——”破老道赶紧用手相搀。
请唐二爷坐回原位之后,破老道又说:“那祸害近来邪气大增,虽然它还不能破土而出,但邪气却已蔓延开来。那些家禽猫狗的血液被其邪气吸走,而花木吸收日月精华才能茁壮生长,所以那邪气也将花木之中的精华一并吸走,致使那些花木一宵之间成了枯枝败叶。万幸那祸害的邪气尚不足以害人,皆因活人的阳气盛,多多少少会有些阻挡邪气的功效。倘若再晚个十天半月,待邪气骤增之时,呜呀,那时候你这宅中的男女有一个算一个,管保跟那些家禽猫狗一个下场。呜呀——惨啊——”
此言不听则可,听罢之后,直教唐二爷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双手禁不住地哆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