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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早了,人吃饱了,该回家歇着了。
南运河西侧,佟家楼的东边,原本是一处庵院,名叫七圣庵。早先这里热闹非凡,自打光绪庚子兵灾之后,这地儿便破落了。加之佟家楼闹鬼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更是让本就冷清的地方更加凄凉。
现如今,七圣庵成了大杂院儿,住着十好几户穷苦人家,其中一间用土坯隔开的小屋,便是林耗子的家。
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个洞。
小屋有门没有窗,门板不过三尺宽,稍微胖一点儿,都甭想进去。即便能挤进去,还得缩着点儿脖子,以免碰着脑袋。
屋里面,一个小土炕,一个小破桌,连个凳子都没有。桌子下面,有个没盖子的木箱,那是林耗子打老龙头火车站捡来的货箱,里面堆放着他的全部家当,无非是几件旧衣裳而已。
他把混饭吃的箱子放在炕上,用手轻轻拍了几下,对着箱子说:“伙计们,咱回家了,你们自己玩会儿,我喝点水,阴阴嗓子。”
说罢,推开小门,探出头去,朝着住在斜对面的一家住户问了一声:“三嫂子,有热水吗?”
“有,有有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你等着呀,我这就给你把热水送过去。”
“好嘞。”林耗子客气地说,“您多受累吧。”
他的话音刚落下,斜对面那家的屋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紧跟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小个儿,不胖,棉袄棉裤上打着花补丁。往脸上看,眼窝似井,双眼无神,面露菜色,头发枯黄,透着一副吃不饱的病态。贫家女子百事哀,这女子的身上散发着的是一股子事事不如意的无奈之气。
她的一只手里,拎着一个罩着棉套的茶壶;另一只手里,托着一个烂了边儿的大瓷碗。
不等她走到跟前,林耗子像只大耗子一样,滋溜一下,从屋里窜出来,伸手接过茶壶和瓷碗,客气地说:“到月底了,我该给您水钱了。您先回去,待会儿我给您送屋里去。”
那女子连忙摆手说:“不急不急,咱住一个院里,照理说,我不该要你的钱,可我这……”
有些话不说,只为能让自己保留最后那一丝丝尊严。
“三嫂子,嘛也别说了,您快回屋看孩子吧。”
女子苦笑一下,没再说话,转身回了屋。
林耗子叹了口气,回了自己的屋。
他一个人住,屋里没点炉子,所以没法烧水喝。
刚刚那个给他送水的女子,是几年前随着丈夫从外地逃荒来津的,她丈夫在老龙头火车站当脚夫,靠着拉‘地牛子’养着老婆孩子,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累死累活,勉强能养活着这个家。
一年前,为了争夺脚行,两方人马,各不相让,最终以抽黑红签儿的方式定生死,论输赢。
她的丈夫“有幸”抽到黑签儿,在上百双眼珠子的注视下,自己脱了个大光眼子,踩着十八条长凳摆成的龙身,倒背双手,昂首挺胸,高唱京戏《锁五龙》中一段唱词:“号令一声绑账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
声如裂帛,慷慨赴死,真犹如隋唐好汉单雄信附体一般。
“龙头”处,是一口冒着青烟的大铁锅,底下烈焰腾腾,锅中沸油滚滚,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好汉哥抱起铁拳,朝两边兄弟拱手道别,朗声道:“各位兄弟,我先走一步,我那老婆孩子,烦请各位多多照应!”
话音未落,一纵跳入油锅。大叫几声“痛快”之后,三魂七魄尽数去了奈何桥。
他死了,一了百了,再不用发愁人间之事,可他的老婆孩子却受了苦。照理说,他为脚行而死,脚行就应该关照他的老婆孩子,这在数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只可惜,在他死后不久,他所在脚行的大把头遭人暗算,脚行被别人夺了去,也就没人按月给他老婆送钱了。换言之,他的死算是白死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一个妇道人家,扛也扛不动,担也担不动,有好心人劝她改嫁,她摇头不肯,怕再嫁之后,自己与亡夫所生的儿子会被人嫌弃,她不想儿子受委屈,所以她宁可守着儿子一辈子不嫁,也不能让儿子被人骂作拖油瓶、死贱种。
大伙儿见她固执,同时又佩服她的烈性,于是能帮则帮,周济她母子二人过活。整个大杂院的水,全都交由她来烧,每个月给她几个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她买棒子面,不至于跟儿子饿死在屋里。
林耗子坐在跟洞差不多的小屋里,喝着淡如清水的茶,跟那几只在炕上追逐玩耍的小老鼠说着话。
小老鼠只顾着玩耍,才不听他说些什么。
而他,则不管这些小小鼠友听还是不听,只管一味地唠叨,以此打发百般聊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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