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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志异》第七卷 未济
第一章 满槽
风筝漫天时,地上就有了野菜。
几场春雨过后,野菜开始疯狂生长。地里密密麻麻地蹴满了人,这些人像老天遗落在地里的棋子儿,慢慢移动着,时不时会有悦耳的歌声飞上蓝天。半晌时间,一片麦田就被梳理一遍,去除了杂草的麦芽像脱去冬装的人,精神抖擞浑身轻松。
每年这个时候,小孩子们都被大人派到地里挖野菜。野菜和人一样,也分三六九等,最好的是“麦皮儿花”和野枸杞芽儿,然后是荠菜,之后是马齿苋,最差的就是米蒿蒿和“狼尾巴”了。
满槽看着天上的风筝,那是完成任务的人正在炫耀。蓝天中,几只风筝在空气中游动,拖着长长的尾巴,悠闲地像个蝌蚪。风筝在微风中呼啦啦地响,似乎在向老天传递着什么。传递什么呢?传递着饥饿的信息。
满槽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记得上次吃饱饭时是地主韦得财给她妈过三周年时候,那一次,他吃了八个白馒头,一盆子莲菜炒肉。
满槽的父亲在青龙寺旁边的村子拉长工,死了,母亲就带着妹妹改了嫁。当时他只有六岁,乡党看孩子可怜,又都是韦氏一脉,就这家给一个馒头,那家给一碗剩饭,将就着混过了年。
满槽在魏家庄是有房子的,但年久失修,倒塌成一堆瓦渣。起初,他住在祠堂里,但被村里的泼皮韦雄撵了出来,说是碎x跟祖先住,得了香火,还要得人的膝盖?好大的架子,好大的身段!满槽是孩子,大家都知道这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哪有这等心思,韦雄明显有点小题大做了或者存心欺负这孩子,但没人敢说,也只能叹息一声,不敢吱声。
满槽只能住在磨坊里。这磨坊两间房大小,中间有一个碾子。碾子的底座是用青砖修砌的,严丝合缝十分精致。底座开了一个孔,有人给这个孔安了一个小木门,往里边放一些笤帚簸萁之类的工具。魏家庄很多人都有钥匙,万一有人碾粮食而忘了带工具,就会用钥匙开门,取出工具应急。
也是上天怜悯,满槽就在磨坊里给人帮忙。这孩子虽小,却手脚麻利并且很有颜色,推磨,张口袋,取工具,有活定当抢着干。
太懂事的孩子让人心疼,满槽就是这样。他给神婆李淑英碾完苞谷,张了口袋灌了粮食,又打扫了磨坊。李淑英拍拍孩子的头:“乖孩子,你等一下,婆给你回去取个馍去!”
“婆,我还有一个馒头,晚上够吃了,你能不能把钥匙给我……”满槽指了指碾盘子下的小门。
“你要这钥匙干啥?”
“这几天冷的很,我想睡在碾盘子里头……”满槽说。李淑英看着孩子脏兮兮的脸,弯腰拉起他通红的手,把钥匙塞给他,转过身,眼泪就吧嗒吧嗒滴下来。
满槽开始在碾盘子住,和他做伴的还有一只流浪狗,一人一狗互相取暖。这狗浑身漆黑,伸出个红舌头从早到晚跟在他后边,他干什么,这狗也会在他周围,他摔个跟头,这狗就会跑过来舔他,他受别人欺负时,这狗就会汪汪叫着给他帮忙。
又过了一年,满槽八岁了,这样的生活让他不知道什么是苦,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甜的。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无法承受,就是每当别的小孩儿喊一声“妈”的时候……
一天,神婆李淑英给满槽拿来一双鞋。千层底,针针密,穿起来从脚到头都是舒坦的。神婆拍拍他的头,把他拉进自家屋,烧了热水,给他洗身,边洗边说:“今后可要听话,这跟在韦家庄不同,凡事都要长个心眼,你勤快有眼色,这点没问题,今后的路暂时好着,我也只能看你个十年前途……”满槽听见了,赶紧推开神婆的手,紧张地问:“婆,你要叫我干啥去?我不去!我不去!”
“婆咋能害你,还不是为了你好,都是韦氏的,和你最近的也只有她了,按辈分说你把她叫姐的,可怜你爸死了,你妈又不知道这门亲戚,更不知道这是我的师姐……”神婆说着,往她身上涂胰子。
满槽预感到什么事情要发生,就哭了起来,小黑也叫了起来,挣扎着往前扑。
“你这狗娃子,比有些人有情义呀!”神婆对着狗说,它好像能听懂一样,叫声就小了,戴着项圈,趴在了旁边,睁着两只黑豆眼看着他们。
第三天,一个四十岁左右到小脚女人坐着车来到了神婆家。寒暄几句就跟着神婆来到了磨坊。那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碾盘子上的满槽,走近仔细看,接着就哭出声来:“这明明就是他小时候呀!”
原来,这女子本是满槽的亲姑姑。自小过继给了韦氏族内一个辈分低的人家。这户人家是地主,一直不能生育,又不想让人知道,就隐藏了其中的消息。这也是神婆和这女子聊天,提起满槽时,才大概知道一二的,但他也仅仅知道满槽把她叫姐,至于更深更亲的关系,她就不得而知了。
满槽被接走了,他告别了韦家庄来到了焦河村,从此和姑姑住在一起。姑姑在十里八乡名气很大。为什么?因为他是专门给人“抓娃娃”的。在她这里,求子得子,求女得女,求不着的,在她捻拢之下,最终还是能实现愿望。加上这人性格好,从不说重话,行事厚道,真真一个活菩萨。
满槽躺在柔软的麦地里,今天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地里了。姑姑没给他任务,甚至没有任何人要求他挖菜,但他却给自己分配了任务。他完成了,却从不炫耀,不是因为他没有风筝,而是在他看来,能穿地暖吃上饭,能不为下一顿熬煎,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在这种幸福面前,还是乖巧一些好。
小黑狗依然跟着他,一天到晚从不分离。他躺在麦地里,黑狗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玩耍,一只蝴蝶飞过,费力地扇着翅膀向油菜花赶去,小黑狗就追赶着跳跃着。
傍晚,当最后一抹夕阳即将被黑夜吞没时,孩子们就在家长的呼喊声中回了家。满槽提着一笼野菜往回赶,小黑狗在前边带路。天上有流行飞过,拉出长长的尾巴把夜幕划出一道口子。
满槽看见流星落下的地方闪了一下光,估摸一下位置就在焦河村,于是向闪光的地方跑去。星星落下的地方,正好在焦河岸边,这里的地面被砸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最深处,有一个东西在闪光。他弯着腰,爬在坑边,捡起那个东西,是一块儿透明石头。这石头刚被捡起来时还闪闪发光,几息后,就黯淡下来。
焦河村上空已经能够闻到一股麦秸味儿,这是一种幸福而略带温馨的味道,他循着味道往回走,从焦河边走到村口,又从村口走到焦河边,来来回回很多趟,可就是走不回去。他急出了汗水,仔细分辨着方向,走几步,看一看,再走几步,看一看。这个世界似乎变的陌生起来,一草一木都是陌生的。被他走了千遍万遍的路成了不敢踩下去的泥潭,被他爬了无数次的老榆树黑乎乎的,成了触角一样阴森可怖的东西。他闭了眼,咬着牙往前走,周围一片安静,除了听到自己的心跳,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突然小黑叫了起来,一个激灵,他就被惊醒。
这个世界一瞬间就回来了,像是被谁一巴掌拽过来一样,温暖的感觉迎面而来,眼前所有的景物一下重新熟悉起来。满槽看看周围,自己正站在焦河岸边的土壕里。眼前的沙坑里,有个黑东西,小黑正围着那黑东西狂叫。
满槽顾不上其它,赶紧跑到沙坑里,发现最里边蜷缩着一个人。他紧张地俯下身子看,月光下,这人看起来很瘦。他就轻轻地把食指放在这人嘴边试了试。
这人活着,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从嘴里挤出一个字:“饿”。
满槽赶紧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半个烤红薯,摆正那人的头,把红薯凑到他的嘴边。这人闻到一股香味,就挣扎着咬了一口,慢吞吞嚼了起来,很长时间,大概半个多小时才吃完。
“这位先生,你身体还很弱,我扶你到我家吧”满槽说。
“不……千万……不要……”那人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指了指远处的窑。
“去……去……去哪里……”
满槽就扶了他,进到这个破窑里。
之后,满槽每天都会来窑里,一天三顿,他都想办法拿给这人。经过一周时间的恢复,那人终于有了力气。刚能站起时,就盘坐着,闭目养神。这先生是个博学之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权术,他见这孩子心地善良,又勤快聪慧,心生喜欢,有心收来当徒弟,就告诉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因咱们有缘分,你跟我一起搭救黎民吧,将来必是一条康庄大道”那人说。
满仓不知道该怎么办,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人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我叫刘古愚,咸阳天阁村人,等你懂事时,再做决定,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得在此居住一段时间,一来为躲避迫害我之人,二来休养生息,等待西安书院门的同志来接我。三来,教你一些学习的基本技能。”
从那天开始,刘先生就开始教满槽识字。满槽是个吃遍了苦而早开窍的孩子,先生所教一点即通,每天回去又会偷偷拿了木棍在地上画,很快满槽就可以顺利阅读。当刘先生待够一个月后,他就告诉了学堂的详细位置,之后又再三嘱咐满槽千万不要给任何人提起和他见面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名字。一切停当,就离开了韦家庄。
刘先生走后,满槽依然天天练习,从不间断。他把刘先生留给他的《了凡四训》抄了三遍,又把姑姑的《金刚经》偷偷看了几遍。姑姑发现了,刚开始一惊讶,但并没有多问,指头在袖口里快速掐算,很快就高兴地拍拍他的脑袋:“没想到呀,好小子,缘分来的这么快!”从此后,姑姑就刻意让他帮忙抄经书。他也曾提起跟人学认字的事,可每次都被姑姑打断,她好似刻意回避,更好似一切尽知。
关中最近出了一些新气象,一群维新派在西安开办了新式学堂和新的企业,又有了一些年轻人穿了洋衣洋帽,甜水井那里的富人甚至有了洋马车和照相机。关中农村也有了一些新鲜的东西,洋碱、洋火和洋布。焦河村有些在外做买卖的回来了,说起在省城的所见所闻,就提起了“南康北刘”,就提起了咸阳的烟霞草堂。
满槽又长大了一岁,个子象春天的麦苗,迎风就长。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勤快有眼色。姑姑家的院子被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有空,就去地里拔草锄地,回到家又端了盆子,凡脏衣服都拿到焦河里浆洗。孩子太懂事,会让人感到心疼。姑姑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吃懒做,就越发爱这个侄子。
姑姑的这个女儿十七岁,高个子,麻花辫,小嘴尖下巴,穿的花花绿绿,不过人长的却白白净净。也难怪,在外,她从不下地干活,在内,也不帮姑姑做针线活,对于自己的,除了贴身的衣服,他一概不会动手洗。开始,满槽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脏衣服就洗,后来,长大了一些,就回避给姐姐洗。姐姐却不在意,把他拉过来,拍着他的头说:“你个碎娃,有啥避嫌的,你只管洗就行了,你姑哪里我说了算!”也就这样一个女子,不知怎么回事,竟和衙门里新来到团练教头好了起来。这事还是满槽发现的,那天他洗衣服时,看见河岸边的柳树丛里坐着两个人,从衣服上看是一男一女,再仔细看,那女的好像是姐姐,至于那男的,从新式的衣服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团练教头。
这教头三十岁左右,一身洋人装扮,穿着马靴,拿着弯刀,骑着马在周围巡逻,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教头有家室,并且育有一女,平日媳妇在家里很少露面,听说也是省城的大家闺秀。这教头也是省城的,在下边待一段时间,镀了金就回省城衙门任职。
他看见这两人坐在柳树丛中,刚开始不相信,当他洗衣服时,从姐姐的衣服里发现了一块洋腻子时,才知道,这是真的。
他非常生气,生气着姐姐败坏门风,同时又心疼姑姑,所以就没有说,只是下定了决心将来一定要好好待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