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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丝尽泪干【3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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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济世医典》,齐声喜呼。李天骄斯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动书页,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蝇头小楷,果然是诸般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也多为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得极为简咯。原来李凯旋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李判官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药书。

李天骄、郁华歆、徐双双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全无用处,李天骄自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徐双双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徐双双细搜陈丹妮的衣衫和背包,说道:“没有。”

郁华歆猛地想起一事,说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李天骄何等机灵,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济世医典》。

一转身间,只见郁华歆和徐双双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诡异。李天骄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碧血真情七叶花,碧血真情七叶花?难道死丫头种成了碧血真情七叶花?郁华歆与徐双双怎不向我禀告?这两个家伙,唉!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李凯旋同门学艺时的情景。

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鱼汁、腐肉奇、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碧血真情七叶花。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碧血真情七叶花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碧血真情七叶花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碧血真情七叶花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得能平安。”

瞧郁华歆和徐双双的情状,正是中了碧血真情七叶花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漆黑一片,再也瞧不见什么了。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再度失明。惊慌之中,失手将《济世医典》抛落在地。

“碧血真情七叶花!碧血真情七叶花!”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碧血真情七叶花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曾经受损,已先抵受不住,竟然又盲了。

费望舒事先却曾得陈丹妮喂了抵御碧血真情七叶花毒性的黄丸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郁华歆和徐双双慢慢软倒,眼见李天骄双手在空中胡抓乱扑,大叫:“碧血真情七叶花,碧血真情七叶花!”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嗥叫:“碧血真情七叶花!碧血真情七叶花!”

费望舒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陈丹妮,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姐。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

费望舒心想:“丹妮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李天骄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碧血真情七叶花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继任六奇阁主,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姐。”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六奇阁主学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地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丹妮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已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丹妮知道我一直喜欢点点,虽然知道她早已嫁人,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陈丹妮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山高水远路茫茫,郎姐二人远隔在两乡,难得见朝朝暮暮思念长。门前有块相思地,芹菜韭菜栽几行,芹菜韭菜栽几行。郎拔芹菜勤想姐,姐割韭菜久望郎,久望郎咧个久望郎咧……

林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朝朝暮暮思念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费望舒却只感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深情无限地望着陈丹妮。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丹妮对我这么多情,我却如此薄幸地待她!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郁华歆和徐双双的尸身,立时想起:“父母的大仇还没报,害死丹妮的李天骄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却原来,陈丹妮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碧血真情七叶花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分量较轻的,她不要李天骄当场便死,要费望舒慢慢地去找他报仇。李天骄眼睛瞎了,费望舒便永远不会再吃他亏。她临死时对费望舒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李天骄配制的。那或许是实情,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至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费望舒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费望舒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地爱着自己,但他仁厚侠义,真心待自己好,自己遭到危难之时,他必不顾性命地来救。不如就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李判官的弟子,不愧为六奇阁主,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碧血真情七叶花”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陈丹妮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费望舒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庄帮主祭奠墓中那个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陈丹妮和王香香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的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郁华歆和徐双双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陈丹妮和王香香尸骨成灰,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分别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丹妮的骨灰葬在我父母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王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刘飞大哥墓旁。”

回到厢房,见陈丹妮的衣服背包兀自放在桌上,凝目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吴泽轩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连同那本《济世医典》包入背包,负在背上,扬长出庙。

他一路向南追踪李天骄。

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棄棄,走进四名武官。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嵩阳派的孔存昭。费望舒微微一惊,侧过了头,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服务员手忙脚乱,张罗着伺候四位武官。

费望舒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孔存昭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

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费望舒心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李天骄的踪迹,追寻而来,心知和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小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下,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服务员见他是个乞丐模样,没好气地问道:“你要喝酒,有钱没有?”李天骄从怀中取出钱放在桌上。服务员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李天骄一走进饭铺,孔存昭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武魁大会之中,陈丹妮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吴郡王在酒水中下毒,国防部众人却认定是李天骄做了手脚。因此吴郡王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合胜帮群豪和费望舒、陈丹妮一行人,寻回吴郡王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得悉重大隐秘的周玉成及青海巡抚夫人易点点;第三是捉拿拆散武魁大会的罪魁祸首李天骄。

这时孔存昭眼见李天骄双目已盲,好生欢喜,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服务员做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老板,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孔存昭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老板,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孔存昭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医生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李天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李天骄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孔存昭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老板,王老板,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做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李天骄身旁。

李天骄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孔存昭等四人满嘴大业城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孔存昭按住他肩头,笑道:“医生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李天骄知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一会儿酒菜端上来,孔存昭斟了一杯酒道:“医生,我敬你一杯。”

李天骄道:“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给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谁也没瞧出来。可是他自称六奇阁主,孔存昭虽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地,便将自己一杯酒和李天骄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李天骄没能瞧见。

费望舒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账。只听孔存昭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李天骄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微笑,举杯喝了。费望舒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李天骄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费望舒到了山阳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逢清明,丑奴儿往往便带他前来扫墓。两年前他又曾伙同丑奴儿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事情:“如果爸爸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爸爸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不会指点我几下……”

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和我父母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

她见费望舒走来,也微感诧异,抬起了头瞧着他。

这时费望舒离大业城已远,途中不遇追骑,乔装麻烦,已恢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青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费望舒却认了她出来——她是当年跟着李丰粮私奔的秦英豪之妻方玲。当年在温家堡,秦英豪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费望舒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秦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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