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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明珠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山阳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山阳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个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吹吹打打的好不兴头,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出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医生,医生!’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栓,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给大门撞起个老大瘤子。他奶奶的,火光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医生,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口地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纽,一手帮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大业城的运货司机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的,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医生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都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明灯移近细看,见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给斩去一截。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他妈的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凶巴巴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给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有人伤势生变,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查帮主,叫那青年为李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李静雅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挺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就在眼前一般。”李静雅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明珠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查帮主,李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明珠道:“查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秦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南天门、丐帮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李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李相公向查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李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查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秦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去江南,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叫他逃不了。’李相公、查帮主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确是手下容了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没一个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李查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查帮主叫道:‘姓费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都有施舍!’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李相公、查帮主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地。李相公叫道:‘查大哥,扯呼!’”
“查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医之时,老师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因此查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纹丝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枚不够,每人再赏一枚。’又是十几枚铜钱镖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
“李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费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镖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李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查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李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合胜通宝。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李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跟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蓬蓬松松地堆在头上。我一见他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哪里钻出来一个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它,竟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老板,这儿哪里有医生?’老板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你这狗日的恶鬼!’但心里是这么说,嘴里却半句话也出不了口。”
“那人说道:‘老板,给我两间干净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老板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巴巴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的稳婆前几天死啦,老板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的大银?’”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老板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呐,打个比方,那就是李师师嫁给了李逵,观音娘娘嫁给了判官。我一见那女子如此标致,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遭逼嫁给了这恶鬼?是了,定是给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李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李相公的夫人,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个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地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便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爸,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老板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叫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费老爷。他说道:‘我叫费冠英。你们别老爷长老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老爷?叫我费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我酒量好,还陪着他一碗一碗对付着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转眼就奔到了店门口,跟着就听得拍门声响。老板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着四个字:‘射阳名侠’。”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和“秦英豪”等字。
明珠道:“秦大侠的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射阳名侠。”
“那费冠英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秦大侠也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着眼睛瞧费冠英。他却只管蘸酒给婴儿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劝上了酒。操你奶奶的,你们见过吗?嘿嘿,幸好秦小姐不在,否则老子不敢说粗话,可有多憋气!”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点边儿,那也非去了半条小命不可。”
“费冠英和秦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就在这时,那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费冠英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站起。秦大侠‘嘿、嘿、嘿’地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本来只道一场恶斗定然难免,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秦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老板、服务员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脑。”
“费冠英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挺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费冠英道:‘几个蟊贼,你好好睡吧!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射阳名侠来啦。’费冠英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嘛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费冠英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费冠英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射阳名侠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射阳名侠。’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孩子。’费冠英道:‘听说射阳名侠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秦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北斗宫寻你。’费冠英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射阳名侠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费冠英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虽带笑而说,但声音微微发颤,即使隔了一道板壁,仍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允我一件事。’费冠英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射阳名侠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是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费冠英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费冠英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嘿嘿,这费冠英倒是老子的知己。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费冠英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秦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费冠英。我听费冠英给他夫人念信,原来是秦大侠约他比武,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费冠英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老板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秦大侠、查帮主、李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李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天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李相公道:‘你去跟费冠英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费冠英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费冠英将秦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秦大侠将费冠英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费冠英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爸没妈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倘若你当真命丧射阳名侠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费冠英大喜,说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我不幸死了,你又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哈哈,一个人生在世上,又有哪一个不死的?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地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费冠英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错!要孩子全学你的好样!’费冠英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费冠英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杜太保的昊天刀却在南天门手里,并非放在盒里。”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费冠英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炮轰雷鸣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睡得着?我心里想:这位年轻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费冠英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地敬他爱他,那更是叫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服务员,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费冠英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费冠英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费冠英叫服务员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费冠英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费冠英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难舍难分。费冠英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射阳名侠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射阳名侠、查帮主、李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费冠英头也不抬,说道:‘吃吧!’射阳名侠道:‘好!’坐在他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李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秦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甚古怪。’射阳名侠道:‘费冠英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夹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费冠英斯文得多了。”
“费夫人向射阳名侠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费冠英道:‘大哥,天下豪杰之中,除了这位秦大侠,当真再没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股气概,当世也只你们两位了。’费冠英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射阳名侠道:‘秦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倘若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射阳名侠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说道:‘好!’接过酒碗。查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秦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射阳名侠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秦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射阳名侠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温宏伟。’夫人道:‘嗯,此人是万澜集团厉士玉的大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射阳名侠道:‘不错。他对我‘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称号不服气,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射阳名侠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温宏伟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和北斗宫累世深仇,费冠英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射阳名侠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费冠英,来吧。’”
“费冠英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秦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射阳名侠道:‘啊,我忘了。费冠英,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费冠英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射阳名侠若将费冠英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射阳名侠忘记,特地提上一提。’哪知射阳名侠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查帮主与李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闷:‘瞧费冠英夫妇与射阳名侠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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