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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九家教严格,无论心中想着什么,都尽量掩饰起来,不被人从脸上看出端倪。王二毛却是个随意惯了的,拎着药包走出两三里路,兀自频频回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这周家真是人气旺,连个伺候人的丫头都生得跟水葱似的鲜嫩。那大小姐听着声音便让人心里痒痒,真人长得说不定像寺庙壁上的飞天神女一样漂亮!”
纱帘里边又是几声环佩叮当,一个温柔平和的声音从内堂飘了出来,听在大伙的耳朵里竟然如吃了加过蜜汁的冰屑般舒泰。“程公子不必多礼,悬壶济世,乃医者本份。只是令堂如果仅仅是体虚乏血,还是辅以食疗为好。也不必日日大鱼大肉,苦菜、黄花、野木耳、萝卜干都是上上之选。”
“啊!没,没!什么都没想!”程小九的脸立刻就像被火燎了般,又红又烫。他愕然抬起头,看到一名身穿金色华服,手持红色拐杖的老汉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深邃如井,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后生崽儿,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突然,有人用力扣了扣柴门,硬生生打断了程小九的春梦。
“别胡说,壁画上的飞天都是些不正经的胡女!是被佛陀用来考验世人的!”程小九横了好伙伴一眼,低声呵斥。馆陶、平恩等地有很多北魏时期留下来的胡人寺庙。里边的装饰花里胡哨,与中土的风格大相径庭。其中最出格的便是飞天神女,虽然一个个蹁跹起舞,神光缭绕。那眼神和姿态,却烧得人肚子里火辣辣的难受。正经人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被大人禁止去看那些壁画,以免动摇了上进的心志。但大人越是禁止的东西,对孩子们往往越有吸引力。不但程小九、王二毛两个偷偷去看过,整个驴屎胡同,从五岁到十八岁,没偷看过飞天的少年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有的,还有……”程小九想说药铺东家大小姐也是个施恩不求回报的好人,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匆匆得出结论未免过于莽撞。赶紧低下头,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内。
程小九拔腿去追,一时间怎能跟得上?望着王二毛气势汹汹的背影,他忽然意识到好朋友变了性子,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胆小,懦弱,遇到麻烦就向自己背后藏的王二毛。这个变化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无从考证。但这个变化切切实实地进行着,让两个人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陌生。
“行了,行了,您老人家找我什么事情!”程小九吓得连连摆手,迫不及待地打断老人的陈述。“我好像不认识您老人家,您为何把我打听得如此详细!”
按照“四个月前的药价”重新算过,三副人参鹿茸大补汤不过两百七十余文,虽然价格依旧贵得离谱,却已经在程小九目前可支付范围内了。“早就该这样结算,非惊动了东家你才高兴!”王二毛还是不依不饶,一边小声奚落账房先生自讨苦吃,一边拿了二人的褡裢去结账。程小九却不急着拿药,先向丫鬟小春道了谢,然后肃立抱拳,冲着药堂的纱帘郑重施礼,“多谢大小姐照顾,日后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力所能及,必不敢辞!”
“多谢前辈!”程小九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拱手施礼。但自己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呢?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类似问题,刹那间心里千头万绪,从中根本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心愿来。
老人神秘地笑了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那亮闪闪的牙齿让程小九觉得不寒而栗,总觉得自己成了俎上的肉,对方只要轻轻一张嘴巴,就可以将自己生吞活剥。
程小九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讪笑着坐正。“晚辈的确是无心之举,所以不需要您老任何报答!”
“您找我?”程小九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对方的答案。来客身上的衣服,手中的拐杖,以及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气度,根本就不是这驴屎胡同所能承纳的。在少年人的记忆中,甭说驴屎胡同,整个馆陶城都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气宇轩昂,行止从容的人物。只有在他极小的时候,家中往来的客人里能找到一两位堪与对面的老丈比肩,可那些人只要出行必然前呼后拥,根本不会如眼前这位老丈般,独自一人走进普通庭院。
说罢,他的眼里果真冒出了两道从来没见到过的凶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走在他身边的程小九吃了一惊,赶紧拉住他,笑着说道,“行了,行了,谁要你老子娘命来,用得着这样凶么。别人不惹咱们,咱们也不惹别人就是!若是真逼到了万不得已的份上,再去拼死拼活也来得及!”
好在老人看上去此刻还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待程小九坐好后,笑着用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低声说道:“你的确没见过我,但的确帮过我的忙。昨天我的小孙子偷偷跑出来玩,没想到遇上了我的两个仇家。结果被仇家从济北一直追杀到馆陶。本来都以为要葬身釜镬了,却被公子仗义救了下来。我们黄水老龙家只有这一根独苗,所以这延续香火之恩,是不能不报答的!”
她不会食人间烟火,也不会对凡夫俗子假以辞色。拥有善良心肠和凤鸣般声音的她宛若一朵盛开的红莲,御风凭水,不染纤尘,裙亦翩翩,发亦翩翩。
程小九听得眼前一黑,浑身上下立刻被巨大的幸福所充满。“这,这个……”他红着脸,不停地挠头皮。阿娘一直期待着他能重振程家门楣,借以洗雪父亲身上的不白之冤。可杨广那厮性子最凉薄,高颖、贺若弼等英雄人物都被他毫不客气地给宰了,自己这场富贵,恐怕也是一场大梦吧!
炭火不停地舔着坛子底儿,烧得坛子内的药汤沸声如鲛鱼吐珠。片刻后,有股浓郁的药香开始在院子里边弥漫,伴着暮色和炊烟,将寒门小院点缀得格外宁静。
“啊!”程小九吓得向后一躲,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昨日自己的确在电闪雷鸣中英勇了一把,但救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几十条从空中落下来的鱼。其中一条金鳞红腹,外观颜色恰恰与眼前老丈的衣衫一模一样!
程小九又退了几步,站稳脚跟。担心娘亲被吓到,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租来的破旧茅草房。屋子里边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破旧的窗棂在星光中震颤。突然间,他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了,赶紧转过头,陪着笑脸向黄河老龙求肯道,“如果您老有灵,就保佑晚辈和晚辈的娘亲每天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吧!如果能让晚辈的阿爷也洗脱罪名,平平安安与我们……!”
老汉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再次笑着点头,“我黄河老龙说过的话,绝不收回。你救了我的孙子,就等于延续了我家香火。这份人情,老夫一定要还!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来,绝对能帮你实现!”
“不认识,就不能打听你了么?”老丈低声反问。
“不好么?”黄衣老汉一愣,然后又笑着说道,“莫非你不爱财?也是,少年人仗义轻财,只有老得心无大志了,才喜欢守着金银财宝过日子!我送你一场大富贵如何?帝王前仰首问对,羽扇纶巾,指点江山,天下英雄无不羡慕!”
程小九被笑了个面红耳赤,讪讪地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小春姑娘教训的是,程某太自不量力了。想你家小姐心地如此良善,此生必然有神佛保佑,用不着任何人帮忙祈福!”
“多谢老丈,小九,小九早已定过亲!”这回程小九一点儿也没犹豫,立即拱手谢绝。一个朱杏儿的聘礼就够自己头疼了。洛水神女,龙宫蚌女,美则美矣,娶回家来,自己拿什么养活?这驴屎胡同的贫贱夫妻们,终日为了鸡毛蒜皮吵个不可开交。自己穷小子一个,娇妻美妾的待遇未必享受得到,天天听敲锅砸碗儿声的“幸福”,可是无论如何都享受不了。
黄衣老汉等了片刻,见程小九依旧犹豫不决,笑了笑,低声提醒,“世人无不爱财,我送你一座金山,让你一辈子都花不完,好么?”
在对方那井水般深沉明澈的目光里,程小九立刻觉得自己像极了被剥了壳的活虾,肚子里的一切都暴露得干干净净。他不敢再与老人对视,慌里慌张站起来,拱手施礼,“老人家,您找谁?”
“你又没见过她,怎地知道她生得和飞天不一样?”王二毛奇怪地看了一眼程小九,低声反驳。自从听见了周家大小姐声音,程小九的表现就一直令他觉得怪异。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驴屎胡同的程小九,而是县学里边那些书生,一个个又酸、又傲又惹人生厌。
“后生崽,我没恶意!”老汉看出了他内心的紧张,笑呵呵地解释。手中拐杖轻轻一挑,另一块摆在墙根儿的巨大土坯便自己飞了起来,稳稳地落于程小九眼前。“你也坐下,咱们两个慢慢说。我今天其实是登门致谢来的。你不必害怕。老汉我就一个人,未必打得过你,也未必跑得过你!”
“以后能忍还是尽量忍。刚才咱们若是把巡街的帮闲们招来,肯定捞不到半点好处。有道是官字两张口,全凭嘴来说。那些帮闲都是富人家养的狗,无论咱们有没有理,都不会帮咱们出头!”程小九叹了口气,再度郑重叮嘱。
他虽然性格平和,骨子里边却极为桀骜,自觉受了人家的好处,就一定要想方设法还回去,绝不肯拖欠人情。因此这番话说出来自觉条理清晰,毫不做作。看在别人眼中,却别扭至极,就像集市上卖艺者的切口一样牵强。没等帘子内有人回应,小丫鬟春儿先被逗得吃吃笑了起来,轻轻掩住嘴巴,小声奚落道:“你这人怎如此啰嗦。我家小姐才多大,还用你替他拜神求寿?再者神仙又不是你们家亲戚,你一求他就应了?!”
“老子反正今后再不忍了!”王二毛又丢下一句,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向家走去。
王二毛得不到期待中的回应,气得直拍对方肩膀,“你这家伙,一点儿也不仗义。我只是偷偷看看,又不会招惹是非!”
“你倒是聪明!”黄衣老汉用一阵冷笑打断程小九的话,“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这已经是三个愿望,再加上一辈子平平安安,都四个愿望了!你还想提第五个,老夫时间紧,没功夫跟你瞎扯,走也,走也!”
老人诧异地看了程小九一会儿,然后轻轻点头,“嗯,施恩不求报。倒有君子之风。你这样的孩子,世上可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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