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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见了忽必烈的身影,拿着一根细金属棒,在太清池边上弄鱼为乐。呼图特穆尔上前几步,刚要施礼,忽必烈一抬头,两道目光直刺到呼图特穆尔的心里来。
“陛下?”呼图特穆尔被笑得心里发冷,怯怯地叫道。
所以,围绕着忽里台制度和所谓的蒙古传统,忽必烈与蒙古诸王们一直在暗中较力。这些年阿合马故意克扣供给诸王的钱粮,恐怕也是忽必烈暗中所授意的削弱诸王势力的策略之一。只是这些策略,平时没人注意,或者说没人点破而已。
“陛下,诸臣有私心,却无不忠之意。”见忽必烈笑得苦,呼图特穆尔忍不住出言安慰。
入白,是一种非正式的觐见。在草原传统中,只有家奴出身的臣子对大汗秘密启奏极其重要的事情时,才会用到这个词。相对于当众奏本,入白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这是主人和奴仆之间的私密商谈,即使说得有错,也不会受到苛责。其二,入白时说的一些话也许会扫了主人颜面,但因为话没入第三人之耳,所以逆耳忠言也不会激得龙颜大怒。
“臣弹劾阿合马大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祸乱我大元江山……”
“有此等事?”忽必烈大惊,追问道。他知道不忽木没胆子骗自己,但民间若疲敝如此,那些比不忽木职位还低的人如何活得下来,京城百官,如何活得这般滋润?
“臣呼图特穆尔有事启奏!”呼图特穆尔没来由地一阵胆虚,躲开忽必烈的眼神,低声喊。
太清池边,只剩下了君臣二人,谁也不说话。微风吹来,片片落叶卷过飘舞的衣玦。细细的金属棒在午后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从尖端致柄,影射出无数个金十字。
“臣资质愚顿,只是不敢对陛下不尽心而已!”从夸赞的话语中听出忽必烈的火气渐消,呼图特穆尔谦虚地回答。
“那有什么不好说的。阿合马大人的事,非你所想般简单。至于其他,朕一直视你为亲生儿子一样,你说出来,朕和呼图兄也听个新鲜!”忽必烈放缓了语气,柔声安慰道。官吏穷到穿不起衣服的地步,历朝历代都没听人说过。不忽木的寒酸样子非但引起了他的好奇,把他对大元地方治政情况的关心一并也勾了起来。
“收了它,叫厨房烤了给朕!”忽必烈笑着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丝巾,在金属细棒的端头抹了抹。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图特穆来到了御书房。出乎他的预料,忽必烈居然不在。皇帝身边的几个亲信太监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来,笑了笑,做了个且随我来的手势。呼图特穆尔举步跟上,三转两转,转到了御花园里。
“是!”不忽木又答应了一声,举起了早已写好的奏折,不经意间,露出了官服内打着补丁的夹袄。
所以,朝廷上的蒙古重臣们故意怠政,试图利用无形的压力,逼迫忽必烈屈服。在他们眼里,击败乃颜是必要的,重新建立大忽里台制度,却是必须的。
“是!”几个贴身太监如蒙大赦般捡起鱼,快步跑了开去。
呼图特穆尔看得心下发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拧的鼻尖,大气也不敢呼。鲤鱼垂死挣扎的声音从脚边传来,“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清晰。
二人正议论间,执事太监匆匆地走了过来,躬下身子回禀道:“陛下,不忽木请求‘入白!’”
血顺着被刺透的孔洞缓缓流了出来,那头倒霉的鱼儿却没死透,在金黄色的落叶上翻滚,跳跃,把甜腥的味道弥漫得到处都是。池中的鱼群受惊,乍散,很快又围拢过来,继续为些许饵料争夺。
“陛下,臣等让陛下失望了!”呼图特穆尔低头道,“但陛下且不可为臣等之言所误,此际,人人乱得,惟独陛下乱不得!”
“啪!”忽必烈的脚步嘎然停在呼图特穆尔身后,一瞬间,呼图特穆尔感觉到皇帝的目光直压下来,压得自己的后背仿佛负上了一头数千斤的蛮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杆长矛钉在了自己腰眼间,逼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一句人人乱得,惟独朕乱不得。呼图特穆尔,朕真的没看错你!”忽必烈猛然抬头,目光上下扫视呼图特穆尔,口中直呼其名。
“可此事,和阿合马大人息息相关!”不忽木退开半步,低着头说道。
忽必烈哼了一声,手中细棒突然抖了抖,剑一般急刺出去。紧跟着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声,一头半尺多长的红鲤被甩上了岸。
“臣有要事,禀告大汗!”
但忽必烈却不能屈服,无论为了他自己还是天下蒙古人的未来。
“臣不敢杜撰。微臣记得,当然陛下设钞法,乃定法为‘钞两贯抵银一两’。每印两贯钞,国库里需有一两存银。但阿合马大人却不肯执行,去年一年新印钞数百万贯。如今在民间,交钞四十贯都抵不上一两银子用。臣每年凭俸禄和陛下的赏赐所得,岁入只折合五两银子。臣上任时没敢收地方的上任费,断案时没敢收百姓的伸冤费,逢年过节也没收过下属的孝敬钱,所以才穿破衣服在陛下面前失礼。臣妻是汉人,擅织布,五日断匹。凭着她的手艺,臣才不至于为了吃饱饭而去贪污!但阿合马大人乱发钞票,却是逼着臣不守臣节!”不忽木抬起头来,悲愤地说道。想到妻子的辛苦,家境的困扃和自己持身的艰难,眼眶发红,胆气越发强壮。嘴巴如倒豆子般,把地方上的见闻,逐个说了出来。
“剑?”呼图特穆尔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狂笑,呼图特穆尔回转身,看见忽必烈弯着腰,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景色一样,笑个不止,直到最后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好个呼图特穆尔,无怪董大他肯将左相之位传给你。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几个岂是不分轻重之人,此刻却只顾着找留梦炎和阿合马的麻烦。嘿嘿,嘿嘿,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忽必烈边擦笑出来的眼泪,边说道。
忽必烈知他反应慢,也不拿这个话题难为他。岔开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品评起朝中诸臣的能力来。二人都明显感觉到,相对于南方文贼麾下豪杰纷出的局面,朝廷里人才显得凋零许多。这样下去,非但残宋难平,地方治理也越发要依赖于色目人和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