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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和兆家是世交,陈老太爷和兆老太爷搭伙做倒腾古董明器的生意,兆老太爷负责倒斗,陈老太爷负责鉴定、修补、估价,一同发家,一同隐匿江湖。
陈家有一门祖传的手艺绝学:錾金。青铜玉器上镶嵌的错金花纹、铜板包金錾刻浮雕等等出神入化,人像、百兽无不栩栩如生,人送绰号俗世奇人“錾金陈”。
“錾金陈”从不是一个人的绰号,而是陈家几代人的名声。提陈家人的本名可能没人知道,但要是提到“錾金陈”,前门胡同人尽皆知。道光年间搜罗民间能工巧匠招进圆明园匠坊修建戏台,陈家人便在其中。
此后陈家几代人一直在园子里供职,直到陈大白这一辈庚子之乱,国将不国,圆明园二度遭劫,外寇内贼,防不胜防。
陈大白没有像传言中一样被乱枪打死,兆五常赶到的时候在大水法西侧的池子里发现了陈大白。池中水已经干了,陈大白的下半身瘫在水池外边,上半身栽入池中,一根喷泉的喷水铜管贯穿了他肋扇,肺叶刺破,血流逐渐阻隔了呼吸。
他似乎认出了兆五常,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什么都说不了,只艰难地吐了两个字:“儿子……”
陈大白走的时候身上的铜管嗡鸣,绷了半辈子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尸身铜管上瞬间滑下去一尺,松开的指缝中掉出一样东西,砸在喷泉池底迸开老远。兆五常跑去捡,发现正是陈家祖传的那枚青铜扣。
“儿子”、“青铜扣”,这是陈大白嘱托给他的最后两件事。
洋人杀进来的时候陈大白把儿子推给了老宫女,塞进船里走水路,从长春园东进小清河逃跑。兆五常攥着青铜扣找陈阿狗,从八月找到了深冬。
那样一个羸弱少年流浪于硕大的京城如同叶藏于林,无迹可寻。再加上洋鬼作乱,人心惶惶自顾不暇,任谁都有可能挨枪子,哪里会注意满街的乞儿里有没有一个脚上系红绳桃核的男孩?
陈阿狗生不见活人,死不见遗骸。兆五常每每午夜梦回见到挚友串在铜管上,烂了一半的脸侧过来问他:“见到吾儿阿狗没有?”兆五常急火攻心直接吐了血,落了一场大病。
原本壮实的一条汉子憔悴下去,眼见着一天天出气短、进气长,木秀、水秀干着急没咒念。没想到阴沨竟然帮忙把人找到了,不仅找到了,还直接送货上门。和当初从洋人手中救出二姐兆木秀一样。
兆五常从衣领子掏出一条黑的发亮的牛皮绳子,取下来挂在陈阿狗脖子上,那绳子上坠着一枚青铜扣。陈阿狗见到青铜扣,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爹贴身戴的,祖宗留下的东西。那天他让我逃,逃出去,去找兆家,等他回来。
他没有回来,始终没有……
陈阿狗紧咬干裂脱皮的嘴唇,强忍着没说一句话,只是攥青铜扣的手越攥越紧,似乎想将上面每一丝刻痕都融到骨血里。
“兆老板好生养病,这孩子以后就托付给你了。人送到,我们也该回去了,”阴沨站起身。他手撑膝盖,显得有些吃力。兆五常知道沨爷做派,不便多留。
月不开把外衣留给陈阿狗,帮他正了正领口。仅是一个正领口的动作,陈阿狗眼中便湿了。他仰脸看月不开,紧咬的嘴唇抖了又抖。月不开怕他当场哭出来,竖起大拇指,夸了一句:“你穿这身,帅!”
陈阿狗不明白竖大拇指是什么意思,愣在原处。见沨、月二人要走,他掌心捧着青铜扣,“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郑重稽首叩拜:“陈家铸铜錾金的手艺我爹都教过,我不会忘!日后二位爷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阴沨回首一笑,笑容清淡:“好啊,等我死的时候,送我一口錾金铭文的铜钟吧!”
蒲草编制的小舟载着铜钟,在冥河宽拓的水面上漂荡。这是阴曹地府四大奇景之一的“蒲舟请钟”。
蒲舟轻,铜钟重,用以泰山鸿毛相较也不为过,只有神仙陨逝的时候冥界才会出现此等奇妙景观。
届时冥河两岸钟声杳杳,十万招魂幡无风自动。
阴沨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地府的事,竟有种“思故乡”的荒诞感觉。那可是地狱,谁会把地狱当家呢!
挑起的帘栊外,一束斜阳擦过阴沨的侧脸穿堂而过,照亮陈阿狗亮晶晶的眸子。
“等一下!沨爷!”兆水秀尖叫,冲二人的背影追出去,险些又在雪地里摔个马趴。他手里捂着七枚钱币,是阴沨留在桌子上的,谁都没有发现。那不是七枚铜币,而是七枚银元,一枚大清银元顶一千多枚铜币。
“沨爷!给多了!这些钱吃喝三千碗都足够了!”
阴沨掌心追摄符烧尽,回到2021年的南横胡同时,他的腿已经麻了。使用追摄的法门消耗极大,废神的法力本就低弱,更何况要支撑他和月不开两人份的开销,阴沨倍感沉重。
“其实你没必要跟着走一趟,”他说。
月不开从他起身扶膝盖的动作就看出不对劲,每一次伸手帮忙都被阴沨拨开了,但这一回他架起阴沨,大有“立即扛走”的意思。
“当然有必要!我不跟着,谁发现雪窠里的陈阿狗?谁给他披衣服?谁把你带回来?”
阴沨挣开他的胳膊,皱眉嗅了嗅自己的袖口,“我满身是腐血味……月不开,你家店里能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