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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烛光恹恹,忽暗忽明,一如对坐两人的心境。
“我若是他,便花上大价钱找个匠师,再去铸一把新的。或是踏遍山河,世上宝剑千千万,总有相宜趁手的。何必再费力气,去寻一把浸水生锈的旧剑呢?”只见夜来转了转眸子,不着痕迹地笑道,“要我说,这刻舟之人,真是个痴儿。”
“那不一样。”顾见春固执地摇头道。
“哪里不一样?”
“这一把,就是最好的。”顾见春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夜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强笑道:
“他都不曾阅遍群剑,怎么晓得这一把就是最好的?”
“那又如何呢?”顾见春知晓她的弦外之意,登时有些气息不稳,“你不是他,怎么会明白这把剑对他的意义呢?小湄,我”
“你说得没错。”似是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夜来忽然将他话音一截,“我不是他,我不晓得他如何作想。我只知道既然这把剑已经丢了,再费什么心力去找,它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我不在乎她是什么样子”
顾见春摇头,却没能止住对方的咄咄逼人。
“我只知道除他以外,旁人都会笑话他,笑他死板,笑他不知变通,笑他是个痴儿——”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急声道。
“我只知道那刻舟之人从没有问过那把剑,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顾见春忽而哑然。
“师兄,你讲故事的本领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可惜我不是那把剑,你也不是那刻舟之人。”夜来忽然平静下来,盯着顾见春的双眼说道,“师兄,不若小湄与你讲个故事吧?”
顾见春不出一语,只是有些无措地与她相视。
“从前有座山,名曰栖梧。山间有一隐者,名曰放鹤。放鹤孑然一身,只收了一个徒弟继承衣钵。”
顾见春心中隐隐不安,恍若什么物事正在破茧涌出。
“有一天,一妇人送来一女孩,女孩身份不洁,为世人所不齿。为了她能安然长大,妇人狠心将她送上栖梧山,求居士教她学艺做人。临别之际,妇人与女孩约定,待她学成下山,便能像从前那样,在某处隐居,而后安然一世”
夜来眼眶微湿,抿了抿唇,强行将那身上阵痛尽数忽略。
“女孩暗下决心,定要勤学苦练,以求早日与母亲团聚。于是她日夜练功,持之以恒,终于小有所得,能与那同门师兄一争高下。说来有趣,山上年月匆匆。这唯一的同辈之人,也是她年少之时最钦佩的兄长,最诚挚的玩伴,最相宜的对手”
“——也是最想打败的‘敌人’。”
谈及此处,夜来怅然一笑,不去在意对方面色,只是兀自说道:“很奇怪吧?在山中与她朝夕相对,她最可亲可敬之人,却也是她棋逢对手,难得一遇的敌人。”
顾见春不语,只是摇了摇头。他向来晓得小湄好胜,在山上之时,每逢师父夸她如何精进,她都会露出一副得意十足的笑颜。就好似在冲自己说,下回一定会打败师兄!
可他从未在意,只道是她孩子气些,更在乎输赢些。其实赢了或是输了,又会如何呢?师父常说习武者,输赢不论,生死次之,义气当头。
而小湄所谓的每每“差一招险胜”,不过是自己妨她生闷气,有意谦让于她。早先还会被她看穿,后来此计便愈发娴熟。也是,师父教导,两人皆熟记于心,那练了千百次招的剑技,自己怎么会不知晓她下一步要如何出招,挥向何处呢?
夜来接着前话,继续说道:“居士说,习剑者,起胜负之心乃是常理。只不过女孩却日日停滞于此,苦于不得其法。她偏执地以为,只要打败师兄,便能学成下山,寻找娘亲。而她每一次与师兄比试,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赢。只是那差了半招便能打败的师兄,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悟出了所谓‘剑心’。”
顾见春想起师父曾说,仁者无敌。冬日苦寒,他将山笋尽数挖空,是谓“不仁”,他将鱼尽数放生,是谓“仁”。
只是“剑心”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又如何人尽相同呢?
“若是居士能言传身教,将道理与女孩讲个分明,兴许女孩循着师兄的路,也在某日悟出剑心所在,也未尝不能。只可惜,居士选择缄口,让女孩自己去寻道。”
“可惜。世间诸多遗憾,都逃不过‘可惜’二字。”夜来忽然故作叹息,“可惜女孩以为居士不愿教她,又因着长年累月,总觉居士偏心于师兄,竟心生怨怼,开始暗自提防居士——”
“小湄,你知道师父不是”顾见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夜来轻笑一声:“师兄,你先莫要着急。既然是听故事,那总得让讲故事的人好生讲完不是么?”
顾见春了然颔首,不再多言。
“其实后来女孩得知,居士本不收女徒,是女孩令他破了师门训诫。后来女孩得知,居士其实瞒她良多,譬如女孩的母亲实则骗了女孩,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其后种种,不过是为了让女孩平安长大的一个幌子罢了”
“小湄”顾见春心中不忍,单是听她讲述,便觉胸前郁痛,悔不当初。
“还有啊,居士每年都会偷偷去问剑山庄,向那问剑庄主讨生辰礼,是女孩的生辰礼。美其名曰,那问剑山庄的少庄主有的,他的徒弟也应当有一份。你看,其实居士是个很别扭的人,对吧?”
夜来淡然笑了笑,并未期待对方的答复。
个中对错,该如何评说呢?
“只可惜,这些事情,女孩都不知道。若是她早知道,就不会背着居士与师兄,偷练从那无名墓穴中寻来的古怪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