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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的嘴巴像打草机,一时也停不下来,又在嘟嘟囔囔地说:“到草原挖药材的捡蘑菇的,一车一车的人,和茅坑里的苍蝇乱哄哄的。一棵黄芩一个坑,拽一棵透骨草,扯出一片草来。牧场成了两条狗中间的一块肉,通红的眼睛里流着血,乌七八糟的祸害着草原……这样下去,哈斯朝鲁这辈人长大成人,后看不见祖宗留下的牧场。同样的错误重复犯,管事的人咋想的?”越说越冲动,指着矿山的方向继续说,“矿山的毒水,毒死了的牲畜,污染了草场,告到了旗里,来了一帮子人,开着车溜达了一圈,后腚上冒着青烟,比黄羊跑得还快,回到旗里去了,阿来夫没拿到一分。”
俄日敦达来急红了眼对父亲说:“吃了毒芹,不是毒水,咋赔啊?”
巴图又说:“你连驼羔也不是,给挖矿挖煤的撑腰。用勾机挖个大坑,勒勒车轱辘厚的黑土拉走了,砖头堆放的烂七八糟。”
俄日敦达来对父亲说:“那阵子的苏木长是任钦,乌日根的亲戚,又不是不知道。别说我没做,哪天脑瓜子犯浑了,也不能在面上说,说我就等于再说你嘛。”
巴图的记忆和打草一样,一年一层,清楚得很。有些人,一夜间把牧民当成了仇人,为挖煤挖矿的说话求情。猫和猫成了仇人,猫和老鼠反倒成了朋友。瞅了一眼儿子,回头对我说:“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哈斯其其格收回了缰绳,瞟了一眼巴图:“干嘛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又对俄日敦达来说,“你爸这个人,心病越缠越难解。早过去的事,说这些有啥用?管不住自己的嘴,性子急说实话。”
巴图有点做对了事被骂过的感觉:“这块心病啊,是一个蚊子,叮咬了我一辈子,一个红疙瘩一个红疙瘩的,痛到心窝里。‘知青’破坏了草原,矿山煤矿也进来了……祸害起来一点不心痛,草原会好到哪去?”
哈斯其其格顺手调低了电视的音量,对我说:“牧点就这条件,凑合着,吃不好吃不饱,酒要喝足。”
“我的亲妈妈呀,哈斯朝鲁过周岁生日,菜也没有整这么多。”陶格斯诙趣地说道。
哈斯其其格夹着菜喝着酒,酒杯吊在半空说:“饭都堵不住那张得罪人的嘴,孩子眼前要装个当妈的样子,说话不过脑子。把你舅舅的酒满上,下马酒,按规矩来。”
哈斯朝鲁在巴图一侧欢呼蹦跳:“下马酒,下马酒,喝三碗,喝三碗。”
我弯下腰低下头,左手接过俄日敦达来双手敬上的满满的一银碗酒,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弹向天空, 先敬天;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弹向地面,再敬地;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向前方平弹,双手端碗,一饮而尽。
巴图翘起大拇指。我瞥了他一眼:“这些规矩,是前些年来草原,哈斯朝鲁的舅舅教的。”
用银碗喝酒的事,我多年前查过资料。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的前夜,攻下了很多的部落,有一个小部落,攻打了一个多月没拿下山头。他喝了一顿大酒,别力古台率领重兵围困这个部落,切断外围的粮草供给,想活活把他们饿死。这个部落的首领带领20多个随从,用马驮来两坛的烈酒,表达了自己的归顺诚意。他哈哈大笑喝下一碗酒,又端上一碗酒,送到了成吉思汗面前。我敬统帅一碗,肯喝了这碗酒,我带着全部兵马归顺你;要是不喝,我宁肯战死……成吉思汗心中担心酒中有毒,怕丢了性命……一碗酒,能降服这个首领,那怕喝了这碗毒酒死了值。用右手的无名指蘸了一下酒,弹向头顶对长生天说:敬我心中的腾格里,祈求长生天世世代代保佑我草原儿女平安;接着又蘸了一下酒,对大地说,敬地,祈求大地风调雨顺五畜肥壮;第三蘸了酒抹向自己的额头,敬自己,建立最强大的帝国。酒顺着手指流到了银戒指上,戒指没有变黑,说明酒中没投毒,接过用银碗敬上的酒就不会心存顾忌。他一口喝下一碗酒……也许用银碗喝酒就是这样演变过来的。我不能坏了规矩,喝醉了也是应该的,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可我……可我至今不明白--平常喝酒都用玻璃杯,为什么下马酒就得用---银碗?是不是嫌玻璃杯比银碗小,怕客人喝不足酒?”
阿斯夫又给添上一碗酒:“啥规矩不规矩的,没人能闹不机密,下次—下次到我牧点—去—喝。”一摇一晃把哈斯朝鲁领到我面前,粗声粗气喊道:“给你舅姥爷满酒,这是规—矩—。”
“砰”的一声,大半瓶酒从阿斯夫手里落在了地上。“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俄日敦达来摸着哈斯朝鲁的头,端起酒,连续说了两遍。
阿斯夫和巴图的酒都喝高了,继续争吵着“知青”插队的事。哈斯其其格抬高嗓门喊道:“在儿子闺女外甥面前扯着嗓子吵闹啥?都老大不小啦。”
哈斯朝鲁摇动着双手,围着巴图直打转转:“爸爸姥爷挨批啦!挨批啦!”并模仿幼儿园老师的口气,神情严肃地说,“再不听话,罚立正!”
大伙儿被哈斯朝鲁这个小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哈斯其其格低沉地说:“孙子外甥都这么大了,不说过去的事了。我估计着朝鲁的奶奶多半是痛恨‘知青’这件事。”
巴图那古铜色脸堂变得更紫,凸出的颧骨像两个大的紫疙瘩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