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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口一个马先生,我简直没机会纠正她。更要命的是,她又点了一根新的香烟,还把烟盒往阿南面前一送说:“马先生,烟不算好,不过给我个请客的机会?”

“谢谢,我不抽烟。明天约好律师再给你电话。”阿南说着,拉我一把。

身后传来夏花的咳嗽声,我停下了脚步,求阿南说:“带她一程吧,都这么晚了,她还感冒。”

阿南既没同意也没反对,掏出车钥匙先行往车子走去。我拉着夏花跟上,她撇开我说:“不劳驾了,我自己走。”

“走啊,”我继续拉她,小声说,“这里好偏,都看不到有公车站的。”

她终于没法反驳,双手插袋,跟着我走。那一刻,我有微微的骄傲和高兴。或许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帮到她,哪怕只是一点点儿小忙,也让我心里多少好受一些。我们在后座刚坐下,她就很礼貌地说:“谢谢马先生。”

“我爸姓张。”真是到了不纠正都不行了的地步。

“哦。原来你跟你妈姓啊。”夏花靠在椅背上故作轻松地说,“我爸妈离婚那年,我也差点跟我妈姓,幸亏后来我奶奶竭力反对,这事黄了,不然我就惨了。你知道我妈姓什么,姓武,武花,武花,我差点就变成一块五花肉!哈哈哈哈哈!”说完她自顾自笑起来,笑完了,又是剧烈地咳嗽。

好不容易咳停下来,我听到她腹中传来一阵怪怪的声音,她摸摸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喝太多了。”

我扫视整个车厢,按开驾驶座位和副驾驶座位之间的小储物箱的开关,惊喜地发现还有几个沙琪玛在。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阿南,他专心开车,无暇顾及我们,于是我握起两个沙琪玛,自作主张塞进她的衣袋里。

她感激地看我一眼。

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并没有吃沙琪玛,而是又掏出了烟盒,但四下看了看,又识趣地收了起来。

这一切好像都被阿南看在眼里,他替她摇开了后面的车窗。

有风吹进来。我脸上因莫名紧张而起的红潮总算褪去些许。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的紧张到底来自何处,或许是因为阿南的沉默不语,更或许是因为我对是非的判断缺乏足够的自信。

夏花缩缩脖子跟阿南说谢谢,但还是没有再掏烟出来。车往前开了一小会,她转头,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对我说:“也多谢,马小卓。”

那一碰,带着些让我觉得被认同的惺惺相惜的江湖气,让我的心头澎湃不已。

而且,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阿南熟门熟路地将车子开到她家巷口,问她说:“要开进去么?”

“不用,我自己走。”夏花说完,捏捏我的脸蛋说,“明天等你电话。”就拉开车门下了车。见她走进巷口,阿南将车调头,我们正准备离开,却见夏花又飞奔回来,直拍我们的车门让我们停车。

我拉开门,她迅速坐进,对阿南说:“麻烦快走!”

我从车子后窗看到巷口有几个人追着跑了出来。

阿南及时发动了车子。车子拐过弯,后面的人才见不着了。夏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她。

“神经病。”夏花答,又盖上了自己背后的帽子,只露出嘴巴和鼻尖。

“没事吧?”

“跑掉了就没事。”她这次没有掏出烟,而是掏出了我给她的沙琪玛,拨开脆薄的塑料纸,大口啃着那甜腻的米果,嘴角沾着一粒粒碎渣,我看到她剥塑料纸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

我很想伸出手去搂一搂她。这个和林果果看似一样,又那么不一样的女人,她们带着一样的灾难的气息而来,最终会走往同一个地方去吗?

夏花吃完了所有的沙琪玛,取了车上的面纸伏在地上清理残余的碎渣,我也伏下身帮她。这时,车子已经开到市中心,阿南刹车,我们差点一起摔倒在地,阿南声音冷漠地对她说:“你在这里下吧。”

她好不容易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快速地伸手拉开车门。

“等一下。”阿南终于回过头,很严肃地告诉她,“答应帮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但事情过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还有你弟弟。”

愣了一小下,夏花温柔地委曲求全地答道:“好的,马,哦不,张先生。”

说完,她迅速地跳下车,我来不及替她擦去嘴角最后的一颗糖渣。她的背影像一个细弱的橡皮屑,慢慢被风擦成丝,变成碎点,然后就消失了。深夜的天,像张狂的黑色洪水,不知把她卷到了何方。

我只是觉得心疼,不知她有没有地方可去,又能去哪里。车子发动以后,我忍不住打她电话,可是她又关机了。

阿南盘问我:“这么晚了还在给谁打电话?”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说话?”他的明知故问让我忍无可忍,终于冲他喊了起来。

他还是不理我,只是发动了车子。

我滔滔不绝地抱怨说:“你可以不远万里跑到四川献爱心,为什么对你周围需要帮助的人却是这种态度?你可以驮着几大车的物资去接济灾民,为什么却把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丢在深夜的街头?”

“你懂什么,这完全是两回事!”

“你不觉得她们很像吗?”我故意问,不想让他好过。

“不觉得。”他故作镇定,但他的话很快露了马脚,“她们不像,没有人能和你妈妈长得像。”

我等在那里答他:“可我压根没提我妈妈。”

他败给我,接不上话,不过好像也不想接。也许是车内的气氛太压抑,他拧开车载收音机,此刻播放的是电台夜话节目,女主持人深沉的念着一段歌词:

“怀缅过去常陶醉

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

快乐永记取

悲苦心刻藏骨髓。”

在这个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梦呓般的声音里,他把车开得像飞机。

我靠到椅背上,闻到车厢里她留下的气味,奇怪的是,刚才还有些油腻的气味此刻怎么竟然化作无形,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了?

这种香,是不是也叫“毒药”?我是否和她们一样,都格外眷恋这特殊的气息?胡思乱想中,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困倦,只想赶紧回到我的小床上,快快地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