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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便让何家姐姐和他当面对质!本就是要张扬出去,这下也是正好。只恨那刘生,坏了我们好容易筹谋的大计!”
杨绰玉正义愤填膺,段舍悲却好巧不巧找上门来。她本是来寻问情况,想找些线索好按图索骥,哪想正撞见小之不打自招。木棠早先被黄吉欺瞒后便生出些不必要的猜忌之心,当下见事情败露,忙于与文雀交换个眼神正提心警醒着,却不想段孺人没有坐视不理,没有告诉旁人,也没有借机生事,却居然关起门来严肃认真地与小之来了次促膝长谈,言辞恳切:
“不问即拿便是偷。不论你有怎样的因由,这一点你都是大错特错。其次,你不是幼喜,你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替她做决定。我权且当你是为她好,但你还小,许多事情认识不全面了解不清楚,不该私自做如此重大的决定。以后记好了,清辉阁离你不远,左右我闲来无事,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可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黑白分明一视同仁地和她掏心窝子。小郡主从来那些道德观,多半靠书中圣人云,余下靠平日听他家言。她自知要做个通情达理、是非分明的,可有时总难免自以为是、胡作非为。真遇上段孺人这样打脸面的,虽然道理都明白,但心下却难免觉着别扭。段孺人握了她的手,说得愈发情真意切:
“今日的话你或许觉得不合心,觉得冒犯。那是因为自家府上,荣王殿下朝政繁忙,教育之责我多少得分担些。外人面前,我自会敬你长公主之尊,不会给你难堪。幼喜那边我待会儿再派人去一趟,就说散席后忙乱中遗失了诗作,被家中下人捡到,传了出去。这样就不伤你的名誉。但这件事到底是个麻烦,你该好好协助我,帮幼喜解决妥帖了,否则坏了人家终生大事,就真莫能赎清了。”
“哪那么严重……”小之死鸭子嘴硬,闷闷不乐,“我也是为何姐姐好啊。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人知晓,那滋味肯定不好受。而且现在只要她出来说清楚,就能扬名立万,上门提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呢,怎会影响到她的终身大事?”
“你还小。”段孺人又是这样说,“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单凭猜测空想,不是好心办坏事么?眼下那个刘生大放阙词,难道幼喜还能抛头露面、真去与他对质不成?眼下是怎么走都是错:若让他自己说明原委,这事传扬出去就坏了幼喜的名声;若他不肯退步,幼喜又要吃个哑巴亏……”
“就让何姐姐去当面戳破他的牛皮!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你当她至今找不到夫婿是为什么?”段孺人终于忍不住愠怒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人家高门大户要娶的是温柔体贴、勤俭持家的媳妇儿,不是成日里曲水流觞、吟诗作对的状元郎!何伯父费了好些钱财才买通那些媒婆,要她们私下里悄悄留意着乘龙快婿,不要大肆张扬,结果让你这么一捅,闹得人尽皆知。何伯父这些天本就烦心疲累,这下又难以安眠……你还觉得这是件小事?”
小之终于是咬着嘴唇低下脑袋不说话了。木棠被骇得愈甚,连连悔不当初,甚至一时都想不到自己大可去找刘深四下问问清楚,或是找林公子他们拿个主意。屋内一片缄默,段孺人又叹声气,早先派去何府致歉的庶仆上前来回话,道何家姑娘早出了门去,并不在府上。
“你可问清楚,她去了哪里?”
“她……”庶仆说得迟疑,好像自己都不大相信,“说是……刘家、找那榜眼郎君去了。”
段孺人连忙站起身来:“何家没有人拦着?”
“看门的说了,他家姑娘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敢拦。他家老爷又不在府上……说是一大早天刚亮就走了,肯定早到刘家了,您现在追过去,必定迟了。”
接着,仿佛要印证他所言不虚,有个出门办事的婢子前来回话,说听道街上人人都传何家姑娘要和新科榜眼在春江楼一较高低,就今日午后,邀有兴趣的都去观看。段孺人愣了一瞬,旋即吩咐下去备马套车,她要亲自登门何府问个究竟。“长公主你你不能去!尚未出阁,你不好抛头露面,今儿个,就好好在家反省。”
“之前又不是没去街上行走过,凭什么这次就不可以?”
“那是三五一群的丫鬟婆子跟着,不过去临街的铺子闲逛。如何能与这次的闹剧相提并论。”段孺人耐着性子教育她,“若劝不住幼喜,我便跟她春江楼去。届时三教九流都要去看热闹,你身为长公主怎能混迹其中?不说有失身份,就怕一个不小心,人都要丢了没处找!”
小之悄悄拽了拽木棠的袖子,后者却只顾自己出神,哪有闲心给她作保。她想要硬闯,五大三粗的亲事却跟着就堵了门。到头来她唯有望着外面阴郁的天空嚎几嗓子,讨支来香插在屋内的小观音像前,借些怪力乱神的歪道,求西天观音、东方三清、儒家孔老、释家佛陀,有一个算一个别让段家姐姐危言恫吓成真:“以诗斗法势在必行,最好能觅得伯乐知己……要是能成就一桩良缘,信女就修一座大大的庙宇,以表谢意!”
这些话她在心中默念,没叫身畔那不信鬼神的听见。但或许漫天神佛本就是照人下菜碟,木棠身无分文,难怪处处事与愿违;小之出手阔绰,立刻就所愿得逞。当然据张祺裕所说,这一切得归功于他自个儿——
“此事因你而起,你责无旁贷。”
瞧见没,林怀章盖章印戳的。
“诗是你贴的。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贴在薛家茶馆门口。”
“我给他们介绍客人,怎么就错了?”
“礼部门前堵了路,责任归谁?”
“那人老薛也没给撕下来啊。那家店在礼部边上本来客人就少,除了三年一次放榜时候……他自己要客源,被罚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鸟事!啧,你别又摆这副表情,我这不是一路都陪你走过来了嘛。行行行!我负责我负责。不就是个书呆子,给点钱打发了呗,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金银财宝也有不顶用的时候。刘深不受他“不义之财”,更并非“贪图虚名”:“我之所以有幸与刘炎相遇。”小郎君一开口,脸就烧得通红,“承蒙她介绍。”
“他?”张祺裕一听,眉毛翘老高,“谁……找你约架这个?战书都下了这谁啊这,脾气这么冲……何幼喜?”
刘深“啊啊”叫着扑上前,从他手中扯了邀贴,又摩挲抚平着好似局促紧张非常:“既有一面之缘,又曾蒙她恩惠。所以自作主张,想帮她挡挡。不承想,反倒、将她热闹,反而更连累她名声。”
“何仁的闺女会写诗?”张祺裕连连咋舌,“连我都不知道。嘶……等等,她未具真名,你是猜出来,那《列缺》是她所作?”
刘深欲言又止,耳根子快要滴血。张祺裕再往桌案上仔细望去,忽而紧步窜上前,抢在刘深之前将东西到抓手。“诗集?闺中之作……这东西你都有,诶你们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张兄莫再打趣!”刘深拘谨,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揶揄,当下局促转过身,还走远了几步,“是她、她哪日不小心掉的。我与炎兄弟说史论道,她即兴有感成诗一首,就记在这诗集上。兴致所至谈天说地,晚来她忘在了桌上……”
“你没还回去,还不问自看?不像你这恪守夫子礼法的儒生所为啊。”张祺裕贼笑着,便是被林怀章踹一脚,也要咬牙将剩下的话说全乎了,“我瞧!她许是故意而为之,以诗作饵,愿者上钩哇!”
“少说浑话!”林怀章终是忍不住,上手又是一肘,打得那混账半晌嗯嗯啊啊嘴里漏风,“当下要紧的,怎么拦住何姑娘。张祺裕你挑的火你自己说。别废话,甭打岔。刘兄弟刚才已经说了,他与何姑娘已分说明白了,是人何姑娘执意拼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冒一次险。咱们总不能将人捆了绑了……”
“你们死脑筋在这还废什么话。”张祺裕擦擦口水吃吃笑道,“人姑娘自个的意思都摆明面上了,把后路都断了,可不专为刘兄弟留着门呢。咱下午就去!堂堂正正跟她比个局,陪她过把瘾,把她哄好了,然后回家……好好准备彩礼吧!”
他勾肩搭背一拍刘深胸膛,也不管后者连连摆手直道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不理身边诚惶诚恐说起要请左仆射出面干预,连对方一揖到底也给打断,满不在乎继续把自个那歪屁股经念下去:“你总得让人任性一回,等她撞了南墙自然就死心。不然以后天天得跟你叨叨,什么‘啊,当年你若让我试一次,说不好我就一飞冲天,名扬天下,还封侯拜相呢’。你听老哥哥的,以后有她谢你的时候。不然你问林怀章?”
话说到这份上,那家伙只怕左仆射掺和进来事情将无法收场,摇头叹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这榜眼摁住了再说。有他撑场帮腔,刘深自己在男女私情上又是个没主意的,这么三劝两劝,晕晕乎乎竟也就听了,只是临了郑重嘱咐他二位始作俑者要务一件:今日下午务必看管好大门,绝不能让市井之徒混迹上楼来腌臜唐突了人清白姑娘。张祺裕听罢是直拍胸脯:“包在身上。干脆包了那楼,我和怀章就在门口替你把风,对不上对子,不许上楼。保证你们身边尽是风雅之士,不会随意评头论足、嬉笑讪骂,如何?”
他这实在是个蠢主意:满腹锦绣者,未必真君子:落笔之乎者也文章响,出口呼爹骂娘田舍郎的大有人在——他自个和林怀章,不就是力证?可今儿不知道是云头太闷,还是时间太赶,他俩一周转起来,竟愣是不约而同把这个理儿给忘了。今日斗诗二人:刘深才初露头角,何幼喜更是籍籍无名,哪有认真求学问之人肯将大好春光浪费在他二人身上。前来观战的,多是些自诩清高,眼尖如刀的穷秀才老学生。所以果然像刘深害怕的那样,出了大乱子了。
何幼喜落落大方,经史典籍倒背如流,作对精妙,五步成诗,就连策论,虽不深刻,倒也答得有理有据。然就在刘深准备举旗投降之时,一旁突然有人站起身来,愤愤不平大喊此间必有猫腻,马上就赢得一众附和之声——这便是帮想来看笑话的无赖,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对新科探花及左仆射之女评议一番,好凸显自己学富五车。而这厢话音未落,另有一小撮人跳出来反对——这便是指望着卖给何幼喜人情,好攀上何家这门亲的酸儒。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言辞愈渐激烈。这边说何姑娘对联诗句凝练简洁,颇有绘画之美,绝非十来岁的女儿家所能作出;那厢便吹捧左仆射劳苦功高忠心不二,不许他们辱没何公清誉。讥讽者拿她年纪性别做文章,奉承者用她家世门楣扯大旗,可就是没人把何幼喜本人当一回事——人虽各有志,穷酸骨气在座列位却一般无二:要承认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没有的事!
诸般嘈杂终结在一声霹雳。不是打雷下了雨,而是刘深抄了条凳拍了桌。楼外的天黑着,楼内的云阴着。中规中矩的儒生早扯劈了声,换不来一个眼神;他于是甩脱了面子教养,又在满堂寂静中抖起衣袖。
他立刻打恭、作揖,赔起不是,又赌咒发誓:“小生弃权认负,何姑娘技高一筹,《列缺》一诗更是她亲笔所作,千真万确!抵赖不得。小生贪天之功,却也非鲜廉寡耻之辈,在此字字从心,句句切真,甘受何姑娘责罚。若再有狂言虚瞒,便叫小生生无所依、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受万世唾骂!”
世间静了一会儿。
而后大雨瓢泼。
事到临头翻桌子,这不是戏耍嘲弄还能是什么?亏的是一群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得舞刀弄枪,一张利口却积毁销骨杀人于无形。张祺裕冒着一片唾沫横飞冲进去,以银钱做盾抢这愣头青出来。后者抖手擦汗道着谢,甫一抬头,继而又愣在当场。
不知何时,何幼喜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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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王府亲事在门口守着,没有人敢追过来,你且放心。那群学生不过过过嘴瘾,最不敢生事的。”
春江楼下积雨巷,她原在不时探头张望,闻言撤回身子,摇头低声:“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她略作一顿,忽而噙着泪笑了:
“我一向听从家父教导,循规蹈矩,礼数教义不敢有违。就这一次,既已遇上,便想放胆一试……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自会吃一堑长一智。如此也好,了无遗憾,可以,开开心心嫁做人妇了。”
“你要嫁人?”段舍悲讶异道,“伯父看上了哪家,你知道是怎样的人?家教严苛否?是否三从四德不许有违?”
说话间雨势渐大,舍悲挽起她的手想拉她上轿慢聊,她却还站在原地,向春江楼张望着,张望着,忽地一笑。
“志趣相投,家世清白,就是性格怯懦了些。”她说着,向外一努嘴,“瞧,来了。”
段舍悲也向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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