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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雨浊幡白惠风静【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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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没有选择。他自然不能去责怪自己的母亲。而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自己的胞弟?他害死了亘弟的亲娘,又在亘弟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离他远去。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自私自利的道路,于是天罚很快降临。他最亲最爱的小妹妹,只有两岁的戚晚,突然就发烧呕吐,死在了同样暴雨如注的深夜里。那是他那么可爱的亲妹妹啊!是他的过错、明明全是他的罪责!如果他能早些听进母亲劝诫,不与咸和宫亲如一家;如果他能更努力上进讨得父亲欢心,不让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他能以诚相待,告诉亘弟一切真相;如果他那日能去早些、不躲避杨泽,径直冲入后殿救下定娘娘……

那般明媚的阳光,自此再也不见了。

“所以……只有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太后娘娘身边,我好像没有见过什么内侍总管……”

“畏罪自裁。他当日未曾复命,是径直出宫、死在了私宅。”

“那、陛下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棠满面泪花收到一半,戚晋抬头避让,却见戚绰玉独自一个抠着门框,一双兔子眼睛竟比他二人还要红得可怜。她改了国姓,不再是那认罪伏诛的罪人之女,甚至无法为他披麻戴孝——虽然要让兴龙帮那样的仇家放过她,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戚晋自己一手放任酿成此等人伦大祸,他自己却无法一视同仁,还在此矫词诡诈,维护自己同样恶行累累的母亲……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她?

他霍然起身、快几步,又顿住,该是想要落荒而逃、却又无法弃他无父无母的妹妹于不顾。绰玉一吸鼻子,径直将他抱住。

“我不怪你,表兄、真的。

“我也、不该再哭鼻子了。

“爹爹他咎由自取,我为他守灵设堂,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却哪里有钱、有地、有人去招魂祭幡。他就算处斩、也是太轻,我知道。

“表兄不应该伤心,我也不该哭。比起你身边那位典军、比起兴龙帮,比起渭门庄、比起黔中道,我有什么脸面、凭什么哭?锦衣玉食、遍身罗绮,我不思悔过,反倒要哭天理昭彰吗?”

才满十三岁的长公主满嘴道义、句句报应,一字一顿却声声嗫嚅,抓紧了表兄的衣襟。戚晋打蛇随棍上,也附和起那什么不知所云的歪理,什么心口不一、假冒伪善、哗众取宠、首鼠两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欺软怕硬、色厉内荏、无情无义、不孝不悌,骂起自己来四个字四个字,简直毫不留情!

他一边信口开河,一面却要向内偷看,想木棠是要更加泪如雨下,还是怒火中烧、抑或惊恐万状、无以言语?贴身暗卫察觉到他的视线猛地收手,几个熟透了的柿子滴噜噜滚落地上,就差要摔成柿子酱,得亏木棠接得及时。她接着又叹气又摇头,自己一口吞下一整个,回身瞧见戚晋的时候,就剩个果蒂剩在外头,不上不下的、倒有些尴尬。

戚晋便看向荆风。

“空腹不能吃柿子。”亲事典军一本正经,连喝了几日苦药的木棠连吸带吞的把那柿子咽下去,赶忙就喊起冤:

“一肚子汤汤水水,严实着呢!我不就是因为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会饿了,想啃个柿子——还是小之那贪来的。你们出口成章的说了好多,我一回头、我柿子就不见了,就知道是二哥藏了。”

“你们兄妹俩……”戚晋哑然失笑,可还没等他讲出个四六来,自家表妹却已然偃旗息鼓、放下执念讨食去了,而且自己一面嚼着,一面还要向他劝降:

“果然有好吃的、就犯不上生气了,表兄,你也来些?我房里还有,下午送来的……也有可能被文雀给扔了。诶、要不知会厨房……不行,我吃这半个就顶着了,分明晚上没吃多少的。”

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不还是小女儿模样,竟全不见方才那般长公主知事明理的风度。戚晋呢?更是装不下去,他自己要腆着脸来问:

“除了讨要柿子、木棠,你方才,再没有旁的心思?”

“殿下要说出来喘口气,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事情,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明白,不是吗?”

戚晋一时心虚,无从辩解。他早知道木棠有良策妙法、更有些惊世骇俗的道理要讲,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将陈年旧事一吐为快,又在此自轻自贱、有意激她不满。他实则早想得清楚,却不愿怨恨母亲、不肯归罪父亲、更不愿追究舅舅过失。隐隐约约的,他总不想做那不孝不悌的恶人,可她、她方才又哭什么?

“你说到你妹妹,我想起我阿兄。”

好嘛,才热络起来的东厢房瞬间又冷得像个冰窖,连荆风都要无奈扶额,木棠却浑然不觉似的,还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伤心、我就哭了;我觉得饿了,就去找吃的;吃的开心,就顾不上伤心。这很自然的事情。不像殿下,伤心的时候要和别人比较说自己没有资格;忙碌起来甚至顾不上吃饭,要给自己整出毛病来。天下这么大,一个人比一个人过的惨,一个人比一个人活得好,难道要定个标准,就只有被认可了的、活得好的人才能笑,活得差的人才能哭?大家出身不一样,天南地北的,见过的事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但这点感情总是平等的、都有的,自由的,没有对错的。”

屋内的烛火灭了一瞬。她接着毫无征兆地、又转向小之,险些吓那孩子自己噎着。

“小之也是。还这么小,不用勉强自己的。你现在是长公主,也长大了,但长大不是、就自己要找委屈受。咱们既然伤心难过,就、协春苑关起门来,自己办白事,别人不会知道。你就敞开了、天天哭,我陪你哭。”

小小的人儿抬袖擦了嘴边果汁,吞着口水却道:

“不。

“我,我只为他哭三天,就办三天,不用摆设灵堂、不用请神拜佛,简单挂了白幡,就只挂正堂一间屋子,只三天。”

她说着、再认认真真把面上泪痕蹭掉:

“我会好好哭,因为我没有了爹爹,即使爹爹不是好爹爹,一年到头、见不了我几面,时常责难我,时常又疏远我,总恼恨我为何不是个男孩;但以后、连好爹爹的念想都不能有了,我要为这个哭一哭;还要为我的坏爹爹哭一哭,所以不能太长久、不能太隆重,简单置办、只三天。”

木棠抬起眼来,看清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呢?戚晋。今日下午我们一起看见,雨已经停了,你还不肯看见太阳吗?”

她说着,将那最后一个柿子递去。

戚晋心里实则已有株太阳,喷薄灼热一日胜似一日,早使他心痒难耐;还有味复杂滋味,初时酸涩苦口,如今却沁人心脾,就像手中这柿子。“好,就三天。”这般鬼使神差地应了,他接着喉头一动:

“我与你们、一同。”

祭奠亡母、拜别亡父、悼念幼妹、缅怀庶母:协春苑内、确实需要这样一场无谓隆重的仪式。兴明宫的祭礼却早已落幕。就在昌德宫后殿明间、无人所至处,独戚亘一人、更简短、更简陋。皇帝含笑而入、试泪而出,站在玉阶下,抬首驻足了许久。

宿仇已结了大半。风停雨歇,明日,是个晴天。

祭礼第一日,小之睡了懒觉,木棠早起带上庶仆奴婢布置妥当,再迎了戚晋进门,忙前忙后自无暇为文雀分说因果。荆风自作主张拉人去僻静角落简言几句,成日冷着张脸、拧着眉毛的姑娘就撇了他,跑去向他妹妹嘘寒问暖,而且跟着也要掉眼泪。协春苑内一片愁云惨淡,独自小无父无母、惧于严师宁愿漂泊在外的荆风局外人似的,同悲不是、劝和更不是。服白居丧那三人一宿未眠,直到天际鱼肚白,正昏沉时候,忽被冲入堂来的薛绮照惊起。

祭礼第二日,临丹阙翻了天,闹出好大声响,协春苑只作不知。当晚薛娘子容光焕发带小公子来守夜,换了他三人暂作休息。段孺人故而也陪同在侧、小心翼翼,权当是舍命陪君子。

然而祭礼第三日,小公子踩着晨曦惊声哭闹,薛绮照一跃而起,接着狠狠向杨珣牌位啐口唾沫,扔了儿子自己抬脚就走。段孺人吓得连声致歉,又慌忙追出门去,将将与木棠擦肩而过。乔嫂随后将小公子抱回,于是再没有外人在场,这日的祭奠难免逐渐敷衍,到下午时候,这几人跪着百无聊赖甚至比拼起鬼故事。木棠说夜行孤村的书生,小之讲京官家中怀孕投井的婢,戚晋说起前朝废帝之死,荆风沉默半天,只道他儿时有次眼花以为撞了鬼,后来果然是假死遁走又意欲折返复仇的凶嫌。“所以结果呢?”小之还要追问,典军老爷就把脸一拉,简简单单只吐出三个字:

“死透了。”

他也不说挨师傅罚整三天没得睡,也不提自此但凡下杀心必定斩首、无出其右。三伏酷暑天,文雀抱起胳膊,却已经连指尖都在隐隐颤抖。她该想借故离开,又不敢夜下独宿,只能退几步靠着门框,眼一眯睡起囫囵觉——她本不该偷这个懒:等再睁眼,堂内白幡撤尽、人更是走了个干净。她怔然片刻,忽一骨碌坐起,又忽而拔足离去。幸喜王府内就有处佛堂,否则她可不得着急忙慌上五佛山去?

小之这会儿就在五佛山上,荆风正陪她一起。原本说好是一起出街散心,她临时变卦非说自己做了噩梦,要荆哥哥陪她烧香拜佛去。“祭礼是不是再续一天?”木棠满腹狐疑、又忧心忡忡,“可你昨晚睡得不算晚。面色也不像是被吓到了,要是说没睡好,文雀姐姐才是没睡好的吧。”

“我是梦见爹爹,我不怕,我还开心着呢!行了这不是个噩梦。只是他让我去宝华寺,我自然不能不孝。京郊路远,又没什么好玩,一来一回太折腾,我和荆哥哥去就成,你与表兄就在长安城里,随便逛逛。”

这出街游玩的主意原是昨夜由小之先提起的。她一伸懒腰喊起累,整个人接着趴倒在地上,说羡慕人世间自由自在的阳光,不愿再困在这白花花的小院里终日愁眉苦脸。戚晋跟着复议,小心翼翼、却看向木棠:

“不若、就去东西二市走走?这些天来,我也实在、想喘口气。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想,自由自在地过一天。我想,只去看看太阳。”

木棠自然是要同去的,戚晋接着就起了歪心思,非说要偷偷摸摸、易容装扮,做一副寻常后生呼朋引伴的随意样子。他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正把荆风按住,非要人给自己参谋参谋。荆风就在一旁摇摇头、又摇摇头:

“像草莽英雄,恐官兵追问。”

他便取了那两片扎手的络腮假胡,换一身士子的青衫直裰。

“不够文弱,不肖学生。”

第三身粗布衣衫依旧不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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