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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气宇轩昂,不似寻常百姓。”
“这样如何?”戚晋顺手拿起个斗笠戴在头上,可算是将那双重瞳鹰眼遮去了七八分。他自以为得意,荆风依旧要泼冷水:
“艳阳高照,何用斗笠?”
他这么说罢,终是忍不住自己上手——不过是简单几步,先绑上头巾,再把袖口裤脚全挽起来。“距离远了,无人会注意重瞳。”他这么说着,抹了亲事些才取的灶灰还要上手,却被戚晋一把打掉胳膊。
“胡来!”这人甚至端了荣王的派头来叱他,“我看你早对本王心存不满,有意挟私报复!便就是路边寻常人家,也不曾这般脏污不像话!”
“舍不得好皮囊,便换不得自由。”荆风安然以对,又将那盛了灶灰的小碗往前一递,“京中不乏眼尖如鹰者,譬如秦家。若被看出端倪,让太后知晓、查得木棠身份……”
他忍住笑再一拱手抱拳:
“我为妹妹着想,还请殿下、成全。”
戚晋怎么思来想去,反复看了七八九十回铜镜,是抹了洗、洗了又蹭,到最后还是认了命、就这么灰头土脸进协春苑去——如不是荆风毕恭毕敬跟着,连守门亲事都要将他拒之门外。小之打眼就笑,木棠跟着转回头来,不知不觉就愣了些时候。
“怪你二哥。他出的馊主意,诚心要给人难堪。”
戚晋别过脸去,木棠跟着就转过去: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收掩了毕身锋芒,他的确像是市井小民、平平无奇,可在她眼里,那重瞳的眸子、锋锐的眉梢、一样样照旧光华逼人、贵不可言。所以她照样不敢与他并排而行,出王府后甚至先赶了好几步路。算来只有入宫之前,勉强算是与良宝林一起游玩过一番,其后不是全心陪着小之、便是赶着做事来去匆匆,她实在也想有闲庭信步、安步当车晒着太阳、路过一间间铺面的清闲时候。深吸口气,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戚晋背着手跟在身后,直到拐到正街上,才猛然追上去一步,再自然不过地挽起她的手。
阳光漏过树缝,她有些发怔地仰头望去。纵然视线被蛰得模糊,她却依旧看清了他的眼睛——苦闷阴郁不知何时已尽数散去,那双重瞳的眸子此刻竟如春水般清可见底、甚至隐约可见稚子顽童的澄澈心性。“前面有逗蛐蛐儿的,去看看?”戚晋见她不应,干脆转过全脸来,让她看个仔细。
“你二哥心术不正,到底得将这脏污擦去……你可有绣帕?”
“我没有、我不要,我就喜欢这样。”木棠咧着嘴笑,“我不是嫌弃、我是想说,斗蛐蛐那种败家东西,你喜欢?”
“老三惯爱此道,我旁观过几次……你若不喜欢,不去便是!”
“跟我没有关系。今日是我、陪你散心,没有规矩,不顾体统,不管是非。”这是他们出门前定下的“约法三章”,木棠可记得仔细,“你想去就去。那边人多,我不想去挤,我在这里等你。”
“你还记得回去的路?”
他这话问的,木棠都觉得好笑,她出府买糖不知多少回,岂能这点小道都记不明白?戚晋闻言立时喜上眉梢,一刮她鼻子扭头就扎进人群中没了影儿。木棠本以为他只是看看,哪想到没多时仇啸就跑来求救,说他方才一时兴起、竟还想要问自己拿银子去赌一把。“那劳烦仇典军,就说、我肚子饿了,他不出来我就先走了,你看他就不就范!”
嗬,这人是被拉出来了,但还记着仇呢。没几步就有一家羊汤面小铺,木棠正想着要大快朵颐一番解个嘴馋,可戚晋偏说起什么“性属温热”的道理,怎么都不依。他还拉着木棠转个身,按她在街对面那同样寒碜的小摊前坐下,单要了两碗米皮。
“等你身子好了,下次我再陪你出来吃,如何?”
这还不算,他甚至要店家别放辣椒,何等公报私仇!木棠恹恹将麻酱拌匀,扒了几口,抱怨说没有味道。戚晋把自己的碗伸过来,可是与她一样,同甘共苦挑不出错处。闹得木棠唯有向小之讨学,不讲道理故作可怜:“那这次算了。接下我要吃什么,你不许再管东管西的,像那老郎中一样。”
“只要你喜欢,吃什么都行,”戚晋满口答应,“顶多回去再多喝两大碗药么,管它多苦,又不干我事。”
木棠甩手想去捣他,却不妨着扬起筷子带起酱汁溅在两人身上。戚晋眼睛一眯,立刻故作严肃:
“只此一身衣服,还被你毁了,你、合该赔我。”
“你也学我、学小之,找机会就狮子大开口,乱耍无赖。”木棠回过身去、不搭理他,“那……吃什么你选,去哪儿我挑。”
可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好点子,无非是看见哪里有趣就往哪跑罢了:去铺子上挑了块镇纸,又围观了半场泼妇骂街,钻去最前头看了会儿猴戏,后来又跑去观摩了一番街边棋局,东逛西跑、漫无目的。这样漫无目的日子,却最令她开心。薛家茶馆搞了新花样,请人来说书唱曲,木棠说一定要进去听听,最后听得入迷的却反而是戚晋。那说书的一会儿吟诗一会儿作对,她连蒙带猜还是只能听个大概,戚晋开初还为她小声讲解,说着说着自己就没了声。木棠抠抠桌沿又转转茶杯、拧拧袖口又揉揉眼睛,瞧瞧楼顶彩绘又瞧瞧四处看客,视线无所事事游走一圈,最后不由自主还是落回在身边人身上。
她枕了脑袋,不知不觉也看得入迷。从前和他离得如此之近的时候,从来都没心思去评判他的样貌,今日得亏他没注意,自己这才算是有机会看仔细了。那双眉毛生得浓密,起落锋锐干脆,偏偏走势平缓,配上略低平的眉骨,竟少了几分剑眉的凌厉,反增了一丝欲说还休的柔情。左眼重瞳、却眸正神清;鼻梁直挺,更显出股桀骜的少年气;再想下双唇不厚不薄,平日里紧紧抿起稍显刻薄;沉默时一动不动略带些苦相;这会儿笑起来,却竟是十足的清爽——上半张脸温润如玉,下半张脸棱角分明;旁人却从来只畏于他嘴上的威严疏离,全对他眼中的赤诚温柔视而不见;他们只斥他无情无义,从来不肯怜惜,他也是如此好看俊俏的小郎君哩。
想想,不过五个月前,她还在宫道上颤颤巍巍给他磕头呢,哪敢多看荣王殿下一眼?此时此刻,多谢他那身粗布衣衫,远在天边的看来竟那样触手可及,是要诓她飞出无数的心思,动起不该有的贪欲。一点点,窗缝里的阳光融化了滴在眼睫,木棠嗅着茶木香痴痴望着他,不知何处觉得酥酥痒痒的,就像是心底打了个颤巍巍的嗝。它不小,却很轻,足够把心悠悠晃着颠翻个个儿。不急不徐的风吹着,梦里人就在眼前坐着,日子正好,阳光正好。她好像,已经别无所求。
只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戚晋却只盼着那说书的讲快些,将此章结了,自己好趁击节叫好的空隙松动松动,顺便偷眼去瞧瞧身边。他本是在悄声解释故事的,可木棠心不在焉,他一看那双滴溜溜乱转的杏仁眼、立刻连呼吸都紧张,唯有正襟危坐、却实在如芒在背——尤其她还盯着他,那样认真的盯着他。此时小之约莫在拜佛,她却都不会这样认真端详佛像;荆风还说不信神佛,如今不也得乖乖跟去?荆风……他想到这先前嘴贱后来手段下作的贴身暗卫,一时又叫苦连天。别是面上的灰真的抹多了,真变成戏台上的丑角——否则木棠何至于打量他许久,还好似偷偷在笑?说书先生一句又一句,一旁红衣姑娘抚琴一曲又一曲,他捱得心焦口燥,到底忍不住要借斟茶倒水的功夫向旁偷窥——
木棠马上坐正了身,又是挠头又是清嗓子。可即便如此动作不雅、礼数全无,她依旧还是那样耀眼夺目的小姑娘。短眉毛似不经意地一提笔,自有种从容而淡雅的可爱;鼻尖微翘,好像平地一座小峰,方才刮过是软乎乎的,是他这会儿又犯起手痒;她还咬起两瓣唇,半开牡丹初含露,可要让人欲罢不能——更别提她那双眼睛!她的眸子里有一株热火,那曾是舍生忘死的炙烈、是誓不罢休的倔强,现下却是无以倾吐的羞赧,在这黄昏光影中扑腾跳跃着,愈使戚晋燥热难耐。
所以先一步,他自己先躲出了门去。木棠随后跟来,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暗沉的天色,难免就有几分落寞。晚间有宵禁,临街铺子一个接一个开始收摊,该是回府、梦醒的时候,可她怎么能甘愿?夕阳红彤彤映着,他俩拉出若即若离的两个长影,忽左忽右、一前一后,不似来时相伴执手、竟然一路无话。街边的树老了,人稀了,连马儿喷的响鼻都沉重了。木棠随眼一瞥,接着却忽地顿住步子。
就在前面巷子口,有个少年牵着匹清瘦黄马,四下张望着匆匆归家的行人,欲言又止、又急不可耐。一与木棠探寻的目光撞见,那少年立刻就殷勤起来,手上缰绳缠两道,硬要将那马牵到她身边来:
“姑娘好眼力!这可是好马、名马!摸摸看!还是家父原来走镖时买的,花了老大价钱!现在虽然是上了年纪,但听话、经用、聪明!吃得少、跑得快,驮人开犁都不在话下。我家里养了这数年,实在也是不舍得,可是母亲生病,实在没法子……您要不是试试骑骑,绝对值当!生意要是赶快能做了,我这不正好抓了药,还能赶宵禁前回家、伺候母亲去!”
一听对方是卖马救母,木棠立刻就心软了。而且说巧不巧,这马右腹上有块铜钱大小的黑斑,可正好与兄长转投军役时爹爹托人贱买来送去的那匹。见她神色犹疑,少年赶紧趁热打铁:
“就图个一时救急,我也不多要,就只十两银子,一分不多,你们牵走便是。”
木棠咬唇思量半天,小心去探一眼戚晋——平白无故,她怎么也不好向他讨要如此重礼,可这孝子又委实可怜。少年大约也看出这位爷才是主事的,跟上前去天南地北又是好一通吹嘘。戚晋不为所动,只绕着马瞧了一圈,心中便有定数:
“耳如秋叶服帖不张,眼似乌木浑浊无光;胸缺肉、尾少毛;气短鬃长,足白齿黄。近二十岁的老马,喂不肥骑不住更不能拿来耕田,唯有浪费草料钱,你倒贴都算我在做赔本买卖。十两银子,漫天要价?”
“您目光如炬,内行、内行!”少年眉心一跳,接着却马上鼓起双颊、憨笑愈甚,“是、年纪是大了些,咱家没条件也没给喂不好,害的它这样清瘦,但绝对是良种!怎么讲这西域的宝马,那当时都是拿金子换的啊!而且您别当买匹马回去没用,那要是出门做生意,走人户,可不都用得着嘛。老马识途,这是好货!”
“就算这样,十两银子也太贵了些。”木棠后知后觉,也觉出情况有异,“你母亲生什么病,需要十两银子看病?看病急着付的诊金药钱都是算铜板,你既然着急就不会去请名医,怎么会开口就要银子?到时候零碎不好算账,不是麻烦?”
少年还未答话,突然见戚晋身后已窜出道影子直冲自己而来。缰绳一抛,他登时撒丫子就要跑,可不过才跑出一步,便被脖间利剑呛住步子:
“这、这位爷……”才信口开河的青葱少年人这会儿就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他一咽口水,居然到这份上还敢强词夺理,连戚晋身后诸亲事都互看一眼,以为诧异,“您这是大街上,热闹着呢,这是、是要明抢不成?宵禁了、金吾卫、还有京兆府的军爷们巡街呢。您这、您这不放,我可就要嚷了啊!”
“此非西域马,而应产自川西。”戚晋顺顺马鬃,看都不看他一眼,“盗马敲诈,送去京兆府法办。”
他将京兆府三字说得何其云淡风轻,那特意收敛的锐气继而展露无遗。少年梢一打量,顿觉大事不妙,“噗通”跪下身是磕头求饶了个不住:
“是是是!爷您明鉴!马是顺手牵的,但小的确实有老母要奉养!几位军、是军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冒犯了!您、您就将这马牵去……要不小的再找匹马送给这姑娘?绝对是西域好马,不高不壮,吃草不多,女儿家最好骑的那种!白马!”
“油嘴滑舌。扔去京兆府让他们好好查查!”戚晋皱眉骂过,又叫住仇啸,“但若他家中确实困难,也容缓刑轻判。还有,找失主把这马买下来。”
“可你不是说这马不好?”木棠看着那还有话争辩却被不由分说提走的少年,忍不住回头追问,“而且既然他是骗人的……”
“确实是良种,若初学骑马,老马也当稳当些。再者,你不是很喜欢?”戚晋说着,突然“扑哧”一笑,“原本七夕女子节庆,我却没想好该当送你什么礼物。也是彼时小之郁郁不安,你陪同在侧、也无心思庆祝。今日十七,可补了七夕的祝贺,只是、分明小女儿投针乞巧的日子,我却送你匹马,岂非很好笑?”
“你今天、一直记得,要补这个七夕?”
“我知道你未曾求姻缘……也不必!”他自己将话头咬住,“你既然曾立志要出人头地,何必求织女,不若拜魁星。”
两人边走边聊,没多时已近了王府正门。戚晋再无顾忌,伸手牵住她,一路走回朝闻院里。他方才所言远非一时兴起,院中香案早已摆好,蓝面纸人红角羊头样样俱全,就算木棠不信神佛,这会子为着不辜负他的心思,也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要上前去拜。
她在软垫上跪下,膝盖甚至都没有落稳——
一道寒芒突从屋顶跃起,直冲戚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