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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方逾百手,主书匆匆入厅:“禀报纲成君:密件呈进片刻,长史出来宣令,着纲成君蔡泽并太子嬴柱,当即入宫。”嬴柱又惊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纲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泽摇手诡秘一笑:“应对之事,在安国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说得。”说话间使女已经将蔡泽冠带整齐,两人出厅登车向王宫而来。
自从秦昭王风瘫不能移驾,咸阳宫戒备森严。辎车一进正阳大道便得缓辔走马,短短两里有三处查验照身令箭的街关。嬴柱不胜其烦,几次想发作都被蔡泽连扯衣襟制止了。到王宫正门前百步,辎车被卫士拦住,说只能在宫门停车步行入宫。嬴柱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车门厉声呵斥:“岂有此理!大秦王宫几曾有过宫门外停车?本太子紧急国务,偏要驱车入宫,谁敢阻拦。”一名带剑将军大步赶过来一拱手:“我等方奉将令:三更后禁止车马入宫。敢请太子不得越法。”嬴柱又要发作,蔡泽摇着鸭步过来笑道:“春夜和风,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说拉着嬴柱走了。进得宫门,偌大车马场空空荡荡,风扫落叶,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迁都咸阳,宫城从来都是车马昼夜不断。曾几何时,这般凄凉矣!”蔡泽低声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请噤声。”嬴柱长长一叹,默默跟着蔡泽摇上了高高的白玉阶。
大殿廊下一名老内侍等候,领着两人一阵曲曲折折穿廊过厅,到了秦王书房门外。老内侍一声轻轻咳嗽,书房大门无声滑开,老长史桓砾轻步出来一招手,领着两人进了长长的甬道。蔡泽清楚地记得,这甬道原本是两端通风中间没有任何遮拦的,如今非但两端封死,连甬道中间大墙也嵌入了三道暗厅,每厅都站着四名便装剑士。甬道尽头的门外,也站着四个年轻力壮目光炯炯的内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泽在长史桓砾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老桓砾仿佛没听见,推开书房大门走了进去。又过了两道木屏隔门,来到宽敞温暖的大厅,老桓砾一躬身高声道:“启禀我王:纲成君、安国君奉命觐见。”正面帷帐后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回过身来道:“纲成君、安国君,这厢入座。”两张座案摆在白色大帐前三步处。一名老内侍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大帐,只剩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垂在三步之外。纱帐内长大卧榻隐隐可见,一颗硕大的白头靠在大枕上没有任何声息;卧榻前紧靠着一张与榻等高的大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中间一口破旧的藤箱与几卷同样破旧的竹简。
蓦然之间,纱帐内有了苍老断续的话音,实在模糊得难以听清。两人困惑之际,跪在榻前的一个中年内侍突然高声道:“王曰:蔡泽答话,《质赵大事录》从何路径入秦?”
“臣启我王,”蔡泽眼角一瞄,见老长史桓砾已经在案前开始录写,便知秦昭王虽是语艰耳背,心下却明白不乱,头一问直指要害,当下提着心神拱手高声道,“此简札乃吕不韦密使送来,老臣唯遵王命,居间通连而已。”
“王曰:纲成君之见,此简真也伪也?”
“臣启我王:此大事录很难作伪。根据有三:其一,行人署[1]探事司已经秘密与公子异人之随行老内侍、老侍女连通,查明公子异人质赵数年,每晚必记事而后就寝;其二,吕不韦乃山东商旅极有口碑的义商,扶助公子,代为传递,沿途没有差错;其三,近年来公子交游邯郸士林,才名鹊起,臣时有所闻。以常理推测,其才力当能胜任。”
帐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声音。跪伏榻边的内侍回身高声道:“王曰:嬴柱说话,此子才具如何?”
“启禀父王,”嬴柱憋着气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异人赴赵之时尚未加冠,而今已过而立之年,其间变化,儿臣难料。若说少时才情,蒙武将军与异人同窗数年,或可有说。儿臣实不敢妄断定评。”又是一阵默然,帐中内侍突然回身:“王曰:异人籀文,师从何人?”嬴柱蓦然一惊:“王孙之师,皆出太子傅属员,似无人教得上古籀文。”蔡泽突兀插话:“据臣所知,吕不韦少学博杂,识得籀文,或可为师。”
帐中一声苍老的喟叹,接着一阵沙哑模糊的咕哝,又是内侍高声道:“王曰:纲成君蔡泽,立即着行人署使赵,试探异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国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缓行,待王命定夺。可也。”
一闻可也二字,蔡泽起身一躬,臣告辞三字尚未出口,旁边嬴柱高叫一声:“父王且慢,儿臣有言。”帐中沉寂有顷,苍老的声音突然蹦出一个清晰的字音“说”。嬴柱霍然离案凑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国图谋巴蜀,李冰急请成军。事关邦国安危,大秦法度,尚请父王立断。”又是一阵默然,一阵咕哝,帐中内侍高声道:“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脸骤然通红,正要据理力陈,老桓砾过来一拱手低声道:“安国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个多时辰,已经四更天了。”蔡泽过来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声“臣等告退”,出了书房。走到门厅外,嬴柱按捺不住问:“纲成君何其无胆,忘记你我进宫初衷吗?”蔡泽不说话只拉着嬴柱出了宫门登车,方才低声道:“上将军府,此时去得吗?”
“对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骜!”嬴柱恍然笑着一拍车帮。
“笑?那张老黑脸可不好看。”
“不打紧。我与老将军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车底厢板,辎车辚辚上了正阳大道向南而去。
更深人静,大道尽头的上将军府风灯明亮,中门洞开,车马络绎不绝。
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驭手将车驶到偏门报号。偏门是仆役运物的进出之道,属府中家老节制,不是军士护卫。廊下守门老仆一听驭手报号,立即打开了车道大门,辎车从偏院长驱直入。到第三进停车,嬴柱领着蔡泽穿过内门来到正院。正院第三进是蒙骜的书房与客厅,依嬴柱思谋,夜深之时纵然有事,蒙骜也必然会在书房处置。不料第三进庭院冷冷清清,书房虽然亮着灯光,只有一个文吏静悄悄埋头书案,与府门情形截然两样。
“走,去前院。”嬴柱拉着蔡泽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惊讶。第二进满院灯火,环列东、南、西三面的十六个属署门门大开,各色军吏匆匆进出,毫无喧哗也分明弥漫出一种紧张气息。北面兵符堂大门虚掩,廊下四名甲士肃然伫立,激昂话音隐隐传出,分明是在举行将军会议。嬴柱低声道:“走,兵符堂。”蔡泽摇摇头:“将军会议必是重大军务,且勿唐突,还是到书房等候最好。”嬴柱思忖点头,说声“也好”,对门外一名文吏叮嘱两句,与蔡泽回到了第三进。
“多劳久候,老夫失礼也。”大约半个时辰,蒙骜终于进了书房。
“老将军为国操劳,不胜钦佩。”蔡泽连忙起身肃然一礼。
蒙骜疲惫一笑,坐进了两人对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滚烫茶汁道:“两君夤夜前来,必有要务,但说便是。”
“巴蜀成军事,可是老将军处置?”嬴柱突兀一问。
“两君可是奉王命前来?”白须白发衬着黑脸,蒙骜没有一丝笑意。
“老将军,原是这般事体。”蔡泽笑着一拱手,“巴蜀成军,乃老夫与李冰联袂上书所请。多日不见君上会议,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与安国君同时奉命入宫,末了言及此事,王曰: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是以前来相询。老将军若以为王命未曾明告,我等告退也。”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是要我等讨教老将军。”
“既是如此,两君坐了说话。”老蒙骜粗重地喘息一声,接过书吏递过来的滚烫面巾在脸上大搓片刻,红脸膛冒着热气道,“楚军异动,汉水我军斥候早已报来。老夫当即请命,亲率五万大军南下彝陵布防。上书旬日,君上却无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命入宫,方知纲成君与李冰上书。君上征询老夫,老夫以为:此谋不失救急良策,然却牵涉秦军统属法度,不敢轻言可否。君上思虑良久,只说了一句‘策不乱法,军不二属’。老夫回府谋划,既要不乱国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思虑昼夜,难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说来,老将军尚无对策?”
“若无对策,君上岂能将两位支到这里?”蒙骜淡淡一笑,“老夫召来在咸阳的几员老将商议,也无良策,便驰马蓝田大营聚集众将谋划。不意,一个年轻千夫长提出了对策:国军郡养,长驻巴蜀。只这八个字,一经拆解,将军们齐声喝彩。”蔡泽欣然拍案:“这是说,由上将军府派出大将率一班军吏入巴蜀,征召巴蜀精壮,建成水陆两军;所成之军仍是国府大军,由上将军府统一节制;所不同者,巴蜀两郡提供粮饷军资,该军亦长期驻守巴蜀。”
“然也!”老蒙骜笑道,“据实而论,巴蜀原该有一支大军驻守。当年巴蜀穷困,人口稀少。司马错夺取巴蜀,只留下了一万军马驻守蜀中,其军资粮饷全部由国府供给。一支马队由秦中经大散关进入巴蜀,三月才能到达,要养一支大军实在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航道也大有改观。经商於入汉水、江水,再溯江西上,半月可抵巴蜀。当此之时,无论是巴蜀提供粮饷军资,还是国府节制驻蜀大军,都可有效实施。如此,建成一支大军确保巴蜀粮仓,此其时也。”
蔡泽不禁赞叹:“此策高明。果然是‘策不乱法,军不二属’。”
嬴柱饶有兴致问:“那千夫长甚个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不错。”老蒙骜一点头,“此人叫王翦,二十六岁。”
“代有雄杰,秦军大运也。”蔡泽慨然拍案。
“纲成君好词!”嬴柱大笑一阵,看看眼圈发青白头点睡的老蒙骜,起身一拱手道,“正事已了,我等告辞。”蒙骜恍然抬头,起身离案方一拱手,一个摇晃轰然跌倒在了案边。两人大惊,抢步来扶,沉重鼾声已经打雷般响起,亮晶晶涎水已经滚洒在了蒙骜的白须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赶来的中军司马问:“老将军今日没得歇息?”中军司马低声道:“五日六夜没睡了。”说罢与书房军吏一起将蒙骜抬上了屏后的军榻。
蔡泽、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出得府门,已是曙光初显。方要登车,蔡泽拉住嬴柱低声道:“今日之事,足证君上不会延误国事。老夫之见,安国君还得收心回来,着力安顿好立嫡大事。”嬴柱叹息一声道:“非嬴柱不着力,无处着力也。”蔡泽神秘一笑:“纲成君但养精蓄锐,不日便有分晓。”说罢一拱手登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