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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醇醇本色 殷殷同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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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

夏日朝霞匆匆挂上了树梢,幽暗沉郁的胡杨林顿时亮堂燥热起来。蓦然之间,一阵童声在林间荡开:“菲菲林下,酣梦忽忽,何人于斯,原是大父。”“大胆小子!”朦胧之中蒙骜嘴角连番抽搐,尚未睁眼一声大喝。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汗水的总角小儿,正顽皮地揪弄着蒙骜灰白的连鬓大胡须。陡闻大喝,小儿一骨碌翻倒,又立即爬开跳起,拔出了插在旁边的短剑。一串连滚带爬,既狼狈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来的蒙骜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将蒙恬是也!不是小子。”小儿挺着短剑奶声赳赳。

“大酱倒是不差。忽而练筝,忽而练剑,甚个大将?”

“晨剑晚筝,大将正形!不是大酱。”

“好好好,大将不是大酱。小子能找爷爷,记一功。”

“大父夜不归营,该当军法。”

“甚等军法?末将领受。”老蒙骜当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罚修鹿砦三丈!”

“错也。”蒙骜板着脸大摇白头,“拘禁三日,不得与操。狗记性。”

“旧制不合军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处不合军道?说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小儿赳赳拱手奶声尖亮,“丁壮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军粮,算甚惩罚。罚修鹿砦,既利战事,又明军法,且不误军粮功效。此乃军制正道。”

“噫——”蒙骜长长惊叹了一声,拍打着赳赳小儿显然凸出的大额头,“小子头大沟道多,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说,既不合军道,武安君作甚要立这等军法?”“想不来。”小儿摇摇头陡然红脸,“容我揣摩几日,自有说法。”

“好好好,小大将尽管揣摩,老大将要咥饭了,走。”

“不能咥!”小儿一步蹦前张开两臂挡住,又神秘兮兮摇摇手,“大父附耳来。”蒙骜板着脸弯腰凑下,小儿搂住他脖颈低声说,有人守在厅堂,大父不能去。蒙骜皱着眉头笑道,教老大将饿肚皮吗?小儿连连摇头,那人车中有一大箱酒,定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游荡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骜皱起了眉头,那人甚模样,知道是谁吗?小儿大眼珠忽悠一转,该是吕不韦,没错。蒙骜大是惊奇,你小子知道吕不韦?小儿得意地笑了,父亲书房有张画像,写着吕不韦名字,与此人一模一样。蒙骜又是惊奇,你父甚时有吕不韦画像?小儿忽悠着眼珠咕哝,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对,三年前。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吹牛号也,三年前你小子几岁?小儿陡然红脸赳赳,三岁!我记得清楚,说不准甘愿受罚。蒙骜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将无错,走,看个准头。大父该大睡一觉,再会客不迟。小儿很不以为然地嚷嚷着。知道甚,蒙骜拉起小儿便走,老大将一日只要有个盹儿,便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算甚?走。

等候在正厅者,果然是吕不韦。

蒙骜对吕不韦清晨上门,确实感到意外。

小孙子蒙恬说是吕不韦,蒙骜根本不信。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童,说厅堂有个他三两岁时见过的客人,纵是分外认真,谁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骜所想,来者必是蔡泽无疑。无论如何,这个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领相职,是动荡朝局中的强势大臣之一。若从常态权力看去,丞相与上将军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与国君一起,构成了支撑国家的权力框架。在邦国危难之时,这个框架的稳定,更显得赫赫然无可替代。然则,此次朝局仓促生变,一相一将都没能临终顾命,而恰恰让一个爵位中等又无甚事权的太子傅成了顾命大臣,在秦国成了史无前例的怪局。无论如何,时也势也,这个吕不韦不知根底,目下能齐心协力者还只有指靠这个蔡泽。否则,国事千头万绪,没个众望所归的丞相如何理得顺了?这个蔡泽也当真懵懂,老夫仓促还都无法脱身,你竟有何等要务缠身,一日一夜都不来找找老夫,今日才想得起来也,哼哼,好你个记性……

“上将军,我已等候多时也。”吕不韦笑吟吟迎了出来。

骤然之间,蒙骜心下一片空白,揉了揉老眼才回过神来笑着一拱手:“啊,太子傅到了,老夫眼拙,见谅见谅。”吕不韦打量一眼笑道:“老将军这是夜宿林下了?”蒙骜不禁惊讶:“噫!你却知道?”吕不韦道:“商旅三十年,我也是山林野宿常客。老将军甲胄上落叶片片,脸膛一片干涩,定然不是晨功了。”“不差不差。”蒙骜呵呵笑了,“老夫夜来只说胡杨林转悠一番,不想睡着了过去,毕竟老也。”吕不韦不禁喟然一叹:“老将军如此操劳,不韦惭愧也。”蒙骜目光一闪突然哈哈大笑:“风马牛不相及也。八竿子打不着,你太子傅惭愧个甚来。来来来,入座说话!”

吕不韦方得入座,蒙骜突然揉揉眼不无揶揄地惊讶道:“噫!太子傅一身布衣,不做官了?”吕不韦坦然一笑:“官衣浆洗得梆硬,天热不吸汗。左右老将军是前辈,不韦卖小自在一回,老将军只管笑骂便了。”蒙骜啪地一拍掌:“前辈不敢当,话却说得是。老夫最不喜新官衣,又轻又硬又不贴身,上身活似一桶水,还不如这一身沉甸甸铁甲。不穿好不穿好。”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人说军旅多实话,果不其然也。”蒙骜边脱甲胄边道:“人只本色好,关军旅甚事。”

“小公子进来。”吕不韦突然笑对门外一招手,“偷觑甚,进来也。”

门外不断伸头的红衣小儿大步赳赳进来,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大父十八个时辰没有用饭,该当如何?”挂好衣甲的蒙骜回身一挥麻布大袖,板着脸道:“小子又来鼓捣。去去去,罚练二百大字,午后交出。”吕不韦连连摇手:“且慢且慢。小公子说得有理。老将军昼夜无吃无睡,岂能熬得。该当先用饭,再歇息,不韦改日再来拜访。”蒙骜哈哈大笑:“此儿老夫长孙也。小子说叨多,听他摆布,可要忙活死人了。”转头厉声吩咐,“小子去传军令:给老爷爷上饭上酒!”小蒙恬对吕不韦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达,蒙恬得罪。”提着短剑昂昂去了。

“此儿不可限量也!”吕不韦喟然一叹。

“足下通得相术?”蒙骜淡淡一笑。

“何须通晓相术?”吕不韦轻轻叩着书案,“谚云三岁看老。此儿发蒙之期,勃勃雄心,根兼文武,天赋神异,来日定是一代英杰。”

“那是你说也。”蒙骜轻轻叹息了一声,“此子太过聪明,时常教人无言以对。唯其如此,老夫每见此儿,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一人,心下总是一揪一揪……”

“若不韦没有猜错,老将军心头之人是赵括。”

“正是也!”蒙骜啪地拍案,“赵括五岁称神童,十二岁与赵国诸将论书谈兵,难倒其父马服君赵奢。可后来如何?葬送了赵国六十万大军也!老夫当年浴血长平战场,那赵括实在是可惜,英风烈烈,天赋过人,死得教人心疼……”

“老将军多虑也。”吕不韦悠然一笑,“我对赵国尚算熟悉。蒙恬之于赵括,至少两处不同:其一,禀性根基不同。赵括飞扬活脱,少时辄有大言,轻慢天下名将,与人论兵论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纵有所短,也不知服输,过后亦从无内省之心。小蒙恬不同,极有主张,却认事理。以方才而论,本心分明担心大父辛劳,想要客官告辞;然老将军执意留客,小蒙恬便向我致歉谢罪。五七岁而能知事理,分辨得何为通达,何为执拗,何为自失,且知过而能改。此等心气禀性,赵括几曾有过?其二,门第之教不同。马服君赵奢一战伤残,教子缺乏心力,更兼盛年病逝,致使赵括少年失教,弱冠之年承袭高爵,一发张扬无可顿挫,心底便没了沉实根基。小蒙恬则既有大父慈教,又有父亲严教,及至加冠,亦绝然不会失教而流于无形。有此两不同,老将军大可放心。”

“先生此说,大是新鲜。”蒙骜一笑,“揣摩之下,还有几分道理[7]。”

正在此时,家老领着四名女仆,提着饭篮抬着食盒逶迤进门。家老笑说不知大宾到府,未及备下客宴,便依着上将军平日吃法上了,先生包涵。说话间,四名女仆已经将食案摆好。吕不韦面前两盆两碗一盘:一大盆热腾腾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绿莹莹鲜汤,一大碗白光光小蒜葱段,一小碗灰乎乎秦椒盐面儿,一大盘外焦内白的切片厚饼。再看蒙骜面前大案,吕不韦不禁咂舌。一张硕大的食案,整整半只酱红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铜盘,两侧各是大盆大碗的绿汤厚饼小蒜大葱摞起,堆得满当当小山也似。

“上将军如此食量,直追老廉颇矣!”

“老夫常量而已。”见吕不韦惊讶神色,蒙骜不禁哈哈大笑,“秦将有三猛,王龁、王陵、桓龁。每咥必是一只五六十斤整肥羊。老夫半只,算不得甚。”

“一只羊!五六十斤……”吕不韦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稀奇。”蒙骜笑道,“你只想想,战场之上不是驰驱搏杀,便是兼程疾进。片刻歇息,也只能啃块干肉干饼罢了。但能扎营造饭,谁个不是饥肠辘辘腹如空谷,能咥半只羊者比比皆是,不稀奇不稀奇。先生知道不知道?武安君当年定下的招兵法度第一条,看咥饭多少。后生一顿咥不下五斤干肉两斤干饼,不能入军。长平大战时,武安君白起已经年逾五旬,每咥还是大半只羊。老廉颇,与老夫相差无几,军中常量而已。”

“大秦猛士,真虎狼也!”吕不韦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妥,心念一闪正不知要不要圆场。蒙骜拍案大笑:“秦有虎狼之师,天下大幸也!这是谁说的?张仪。来来来,不说虎狼,开咥。”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恍然笑道,“老夫糊涂也,还得给先生说说这几样粗食来历……”

“大父但咥,我对先生说。”小蒙恬突然连跑带走蹿来,对吕不韦一拱手又做个鬼脸低声笑道,“大父这老三吃说法,我早背熟。”突然昂昂高声,“先生请看,这是胡羊烤,匈奴战俘传来。这小碗,是秦椒[8]搅的盐面,手抓肉块蘸这咸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顶饥耐战,如今是秦军大将主食。这是大秦锅盔,长平大战秦军创下的硬面大烙饼,一拃[9]厚,大砖头也似。坚实耐嚼,又顶饥,好揣好带不易坏,如今是秦军常食。大父每顿必咥。这是苜蓿炖羊汤,苜蓿说是苏秦之父从西域带回流传开来的马草,开春头茬,麦熟二茬,最是肥嫩鲜香,入得任何肉汤,老苜蓿喂马最好。大父引进军中,人吃马也吃,目下是军营主汤。蒙恬禀报完毕,先生开咥,告辞。”红影蹿动一阵风去了。

“生子若蒙恬,夫复何憾也!”吕不韦不禁拍案一叹。

正在大嚼大吞的蒙骜,挥着一只羊腿也不看吕不韦只兀自咕哝道:“这小子甚事都是听一遍,便如自己经过一般。老夫无意絮叨些许琐事,嘿,他偏偏都装了进去,还能再说出来。老夫素来不喜欢太灵光之人,嘿,偏偏有了如此这般一个孙子,没办法没办法……”奖掖中又实实在在地透着几分隐忧与无可奈何。

“天生其才,自有遇合,老将军何须杞人忧天。”

“也是!莫斯文,上手咥,筷子不给劲。”

“好!上手。”吕不韦平生第一次撸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块羊肉,猛一蘸秦椒盐面吞咬起来,一时满嘴流油,手脸一片黏滑,心下却大是快意。蒙骜素闻吕不韦衣食整肃讲究,府中颇多规矩,如今却欣然与他一般本色吃相,顿时对这个商人名士生出好感,不觉挥着一只羊腿呵呵笑着连声喊好。

“噫!老将军咥肉不饮酒吗?”吕不韦恍然抬头。

“酒?”蒙骜举着羊腿一愣,随即恍然大笑,“糊涂糊涂!老夫是军中不饮酒,心思没转得过来。来人,上酒!”

“老将军喜好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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