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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精华版)5 第三十六章 初政飓风 一、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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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阳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交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从泾水工地兼程赶回咸阳。暮色时分正到北门,却被城门吏以“照身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又无从分辩。李斯乃楚人入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身,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身;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又忘记了及时办理秦国新照身。加之李斯与郑国终日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腰间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挤划摩擦得沟痕多多,实在也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身,分明违法,你能如何分辩?李斯对秦法极是熟悉,对秦吏执法之严多有体察,心知有过失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日城旦[1],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根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并未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身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日疲惫已极,未曾挺得片刻,已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蹊跷至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不会问。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一声,李斯先一个喷嚏,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揉了一阵眼睛,这才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摇头大笑:“呀!月黑风高,阴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吗?”

“此地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阳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压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自会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也。”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日红霾,寻常船只已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迷离。走得片刻,船坞最西头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阳,蒙恬一个咸阳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身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身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身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身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已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仓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淹没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地品字形摆开。嬴政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轻壮伟却又分外轻捷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轻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轻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皇皇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皇皇一家,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即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治。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尚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掺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治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治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已然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偏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又是李斯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治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治。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至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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