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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旷古大旱 老话题突然重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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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第一次成了秦国朝野焦灼议论的共同话题。

旱,第一次使风调雨顺的关中成了秦国的软肋。

抗御干旱,还远远没有成为战国之世的水利大题目。其时也,秦人最是笃信益水之说。举凡老秦人,都念得几句《易》辞:“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战国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国运说。秦人自认水德水运,色尚黑。其间固然有阴阳家的推演论证,但究其根本,无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发。就天下水势而言,秦国之益水丰盛冠绝一时,得利大焉。战国中期,秦国领土已有五个方千里[10],大体是当时整个华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势论,这五个方千里大体由六大块构成:关中平原、陇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两郡、汉水南郡、河东河内。在当时,这六大区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渔可猎,没有一地水患频仍、民不聊生。

秦国腹地的关中平原,更是得天独厚的益水区域。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说的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所谓九水: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无论如何有五七十条之多。所谓十八池,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东数去:牛首池、西陂池、鹤池、盘池、冰池、滈池、兰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积草池、当路池、洪陂池、东陂池、苇埔、美陂、樵获池。河流如织,湖泊点点,秦川自古有“陆海”之名。直到西汉,尚有名士司马相如作《子虚赋》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活画出河流湖泊在关中村野城池间交织出的一幅山水长卷,况乎秦时?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独厚,故自三皇五帝以来,关中是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这里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治文明的周人,也轰轰然成长了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治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在中国文明的前三千年历史上,一地接连滋生出中华两大主流文明,实在是绝无仅有,天地异数。拜天地厚赐,秦川本该早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区。然则,及至战国后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还远远不是天下首富之地。东,不及齐国临淄的滨海地区;南,不及楚国的淮水两岸;中,不及魏国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国多有战胜,从山东六国源源不断地夺取财富人口,仅靠自身产出,实不足以称雄称富于天下。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白毛碱滩,近水旱田。

河流交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间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白,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水盐花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说的正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水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蓝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干小河流北来关中,水势流畅,尚可利用。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宫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水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水北岸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高,直达河西高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土峁交错,沟壑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水而居,说起来是可垦可耕,偏是临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正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毛渠,于少雨之时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内有河流池陂,却只能望水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纵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成渠用水。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入军旅,留耕男女随时可能被征发为辎重民夫。郡县官署得应对战事征发,根本不可能筹划水利,即便有筹划,也挤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时日。

有此两害,当时的关中只能是完全地靠天吃饭。

秦强六世,蹉跎跌宕,两害如斯。

猝遇亘古大旱,秦国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里没底了。自诩天下形胜膏腴的秦川,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一场大旱未了,立见萧疏饥荒。如此看去,秦国根基也实在太脆弱了。说到底,再是风调雨顺之地,老天也难免有打盹时刻,雨水但有不济,立马面临年馑,庶民谈何殷实?此等大旱不说三五年来一次,十年数十年来一次,秦国也是经受不起,遑论富强于天下?

朝野惶惶,关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长期搁置不死不活的河渠谋划,都在一夜之间突然泛起。经济大臣们火急火燎,各署聚议,纷纷上书,请立即大开关中水利。此时,吕不韦罢黜不久,尚没有开府丞相全盘筹划,一应上书都潮水般涌到了王城。月余之间,长史署的文书房满当当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贵胄与功勋大臣们更是忙乱,既要抚慰风尘仆仆赶来告急的封地亭长、里正、族长等,还要敦促封地所在县设法赶修毛渠引水,还要奔波朝议呼吁统筹水利。

官署忙作一团,村野庶民更是火急。

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农耕大族纷纷邀集本亭农人到县城官署请命,要官府准许各村自行开修毛渠。县令不敢擅自答复,只有飞报咸阳,庶民们汹汹然拥挤在官署死等,没有回话硬是不走。更有新入关中的山东移民村落,对秦国法治尚无刻骨铭心的体味,依着山东六国天灾自救的老传统,索性不报官府,在就近湖泊开渠引水。临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满其抢占水源,纷纷自发聚众阻挠。多年绝迹的庶民私斗,眼看要在流火七月纷纷扰扰地死灰复燃了。

关中因旱生乱,年轻秦王最是着急。

还在五月末旱情初发之时,嬴政紧急召来大田令(掌农事)、太仓令(掌粮仓)、大内令(掌府库物资)、少内令(掌钱财)、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关市(掌市易商税)等经济七署会商;末了议决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领邦司空与俑官三署吏员,全数赶赴关中各县,筹划紧急开挖临水毛渠灌田抢种,并着力督导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抢水械斗事复发,可当即会同县令迅即处置。其二,大内令少内令两署,全力筹划车水、开渠所需紧急物资,征发咸阳官车运往各县,不得耽误任何一处毛渠开挖。其三,太仓令会同关市署,对大咸阳及关中各县的粮市紧急管辖,限定每日粮价及交易量;山东粮商许进不许出,严禁将秦国大市的粮谷运出函谷关。

“诸位,可有遗漏处?”时已三更,嬴政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为,引泾工程蹉跎数年,徒聚民力二十余万之众,致使渭北二十余县无力抢修毛渠,缓解旱情。老臣敢请我王紧急下书:立即停止引泾工程,遣民回乡,各克其旱。”

“臣等附议。”经济大臣们异口同声。

“臣有异议。”旁案书录的长史王绾突然搁笔抬头,“引泾工程上马多年,虽未见功效,然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当遣散。”

“长史之言,不谙经济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对这个列席经济朝会的年轻大臣不以为然,“经邦之策如烹小鲜,好大喜功,必致国难。引泾出山,秦国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国无法承受。唯其太大,须得长远缓图。目下大旱逼人,饥谨将起,聚集民力紧急开挖毛渠克旱,方为第一急务。徒然贪大,长聚数十万民力于山野,口粮一旦告急,必生饥民之乱,其时天灾人祸内外交困,秦国难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经济大臣们异口同声。

见王绾还欲辩驳,嬴政摇了摇手:“此事莫要再争,稍后两日再定。诸位大臣先行回署,立即依方才议决行事。”待大臣们匆匆去了,嬴政一气饮下赵高捧来的一大碗凉茶,这才静下心来向整理案头文卷的长史招招手:“王绾,你方才究竟想说甚?如何个兹事体大?再拿凉茶来。”王绾本来想将吕不韦对引泾工程的总谋划,以及最后带给郑国的口信禀报秦王,片刻思忖改变了主意,只说了一句:“臣以为,此事关乎秦国长远大计,当召回河渠令李斯商议。”

“也是,该召李斯。”一句说罢,嬴政精神抖擞地起身,“你拟书派使,召李斯回咸阳等候。再立即派员知会国尉蒙武、咸阳令蒙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小高子备车。”厅外廊下一声应诺,一身单层皮甲手提马鞭的赵高大步进来,说六马快车已经备好。嬴政斗篷上身,从剑架取下随身长剑,一挥手出了东偏殿。

“君上……”

眼见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绾本想劝阻,一开口却是心头发酸热泪盈眶,终于没有再说。只有他这个最接近秦王的长史与中车内侍赵高知道,秦王太敬事了,太没有节制了。自旱情生出,夏种无着,年轻的秦王犹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车,昼夜哗啦啦急转。紧急视察关中缺水各县,县县紧急议事,当下立决;回到咸阳,不是召大臣议事,便是大臣紧急求见;深夜稍安,又钉在书房埋头批阅文书,发布王书,案头文书不完,年轻的秦王绝不会抬头。寻常该当有的进餐、沐浴、卧榻,都如同饮茶闲步投壶游猎饮酒一般,统统被当作琐碎细务或嬉闹玩物,生生被抛在了一边。

这次回到咸阳,年轻的秦王已经整整三夜没有上榻,四个白日仅仅进了五餐。年轻的秦王,铁打一般愈见精神。召见大臣,批阅公文,口授王书,一个犯迷糊式的磕绊都没有打过。王绾曾经有过一闪念,秦王虚位九年,强毅秉性少年意气,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一朝亲政,燃得几把烈火也就过劲了。谁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乱,再经吕不韦事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年轻的秦王依然犹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11]的巨大火把,时日愈长,愈见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经远远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说他是一时心性,是长期虚位之后的发泄而已?不,绝然不是。除了用“天赋异禀”这四个字,王绾实在想不出更为满意的理由来解释。精灵般的赵高曾悄悄对王绾说过,秦王得有个人管管,能否设法弄得太后脱罪,也好教他过过人的日子?王绾又气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道,太后管得住秦王,能等到今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对国一功,其余说甚都是白搭。赵高连连点头,从此再也没有这种叨叨了。

王绾上心了。身为长史,原是最贴近君王的中枢大臣。年轻的秦王无节制疯转,理当建言劝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吗,说了管用吗?可听任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后果岂非更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绾心头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将尽,六马王车和着一天曙色飞进了蓝田大营。

晨操长号尚在悠扬飘荡,中军幕府的司马们尚在忙碌进出,统军老将桓龁尚未坐帐,嬴政已经大步进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过来参见:“君上稍待,假上将军正在冷水浇身,末将即刻禀报。”嬴政摇手笑道:“莫催老将军,王翦将军何在?”中军回答:“王翦将军司晨操,卯时即来应帐。”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将军来幕府议事。”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湿漉漉的雪白长发散披肩头,一身宽大的粗织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蓝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满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身进了后帐,玉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领绣金黑丝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腰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身便浑身瘙痒,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水热水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日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父王说过,老将军昔年在南郡之战中伏击楚军,久卧湿热山林。战后,全身红斑厚如半两铁钱,经年不退,逢热必发……说起来,嬴政疏忽了。”转身对帐口赵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记住:回到咸阳立即知会太医令,赶制灭虱止痒药,送来蓝田大营分发将士,老将军这里要常备。”又回身挥手一笑,“自今日始,许老将军散发布衣坐帐。”

“君上……”老桓龁一声哽咽。

正在此时,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来,又闻战马连番嘶鸣,蒙武、蒙恬父子接踵赶到。中军司马已经得赵高知会,吩咐军吏整治来四案晨操军食:每案一大块红亮的酱牛肉、三大块半尺厚的硬面锅盔、一盘青葱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热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汤。嬴政食欲大振:“来,咥罢再说。”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开大块牛肉塞进皮焦黄而内松软的厚锅盔,大口张开咬下,再抓起一把葱段蒜瓣丢入口中,一阵呱嗒咯吱狼吞虎咽,再呼噜噜喝下绿菜羹,喷喷香辣之气顿时弥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长的蒙武一案稍有剩余,嬴政、蒙恬、赵高三案盘干碗净不留分毫,人人额头涔涔渗汗。桓龁王翦及帐中一班司马,看得心头酸热,一时满帐肃然无声。

“目下事急,天灾大作,人祸未必不生。”大将们一落座,嬴政开门见山,“本王今日前来,要与诸位议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国兵祸危及关中?”

国尉蒙武第一个开口:“老臣以为,秦国腹地与中原三晋一齐大旱,实在罕见。当此之时,荒年大饥馑必将蔓延开来。目下第一要务,立即改变秦国传统国策,不能再奖励流民入秦。要关闭所有进入秦国的关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饥民流入关中争食。否则,关中庶民存粮有限,又没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极可能生出意外乱象。”国尉辖制关隘要塞,盘查流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连带职责。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职司所在,又是大局之虑。大将们纷纷附议。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没有拍案。

“敢问君上何虑?”蒙武有些惶惑。

“国尉所言,不无道理。”嬴政轻轻叩着那张硕大的将案,沉重缓慢地说,“然则,当世人口稀缺,吸纳流民入秦,毕竟大秦百年国策。骤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犹豫之象,大臣将军们在年轻的秦王身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君上所虑,末将以为大是。”前将军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许流民入秦,或可保关中秦人度灾自救。然则,丰年招募流民,灾年拒绝流民,秦国将失去对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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