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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没有料到,吕不韦之死激起了轩然大波。
三川郡守紧急密报:文信侯突兀饮鸩而死,散去门客纷纷赶赴洛阳,早年与吕氏商社过从甚密的大商巨贾也闻讯奔丧,六国君主权臣则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来吊唁;那个奄奄一息的卫国最是不可思议,派出首席大臣宗卿[4]为特使,率濮阳吏员百余人身着麻衣丧服,打着“故国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进入洛阳,公然叫嚷卫国要将吕不韦尸身迎回濮阳安葬!
旬日之间,吕不韦洛阳封地云集了数千人之众。
原来,秦王特使赴洛阳之事,三川郡守一无所知,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阳。三川郡守接报,对吕不韦之死大觉意外,立即亲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虚实。一见吕不韦尸身,郡守深为惊愕,当即派定郡都尉与郡御史[5]率两百步卒甲士,昼夜守护文信侯府邸与尸身所在的书房,同时飞报咸阳定夺。此为秦国法度:大臣猝死,须待廷尉府勘验尸身,确定死因,再经秦王书定葬礼规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须守护其府邸与尸身,并立即报咸阳如上决事。
郡守依法处置之际,情势却发生了意外的突变。
依照久远成俗的丧葬礼仪,无论死者葬礼规格如何确定,死后都有必须立即进行的一套程式。这套程式谓之预礼,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报丧,而后再继续进行确定了规格的丧葬礼仪。然则,奔丧者们看到的,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山东各方人士赶赴洛阳,原本只为奔丧而来。就是说,只是要参加由秦国操持的葬礼,对吕不韦做最后的送行。奔丧者们一腔伤痛一路唏嘘地赶到洛阳,非但没有大型丧事对于宾客下榻、服丧、祭奠、守灵等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连预设的灵室也没有一个,淤积压抑的哀伤,一时竟没有喷涌的去处。纷纭聚来的奔丧者们,在文信侯府邸内外相互探听,方知吕不韦死在了书房,夫人陈渲与老总事西门也绝望饮鸩,先后死在了吕不韦尸身之旁,此时连尸身还冷冰冰原样搁置原地,“预礼四事”竟一事未行。对此,秦国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个:护持尸身,依法勘验,一应葬礼事宜报王待决。
“如此秦法,禽兽行也!”奔丧者们愤怒了。
奔丧者们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时群情汹汹,全然不顾三川郡守禁令,径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长街搭起了一座座芦席大棚,聚相哭祭,愤愤声讨,号啕哭骂之声,几乎淹没了整个洛阳。六国密使推波助澜,卫国迎葬使团奔走呼号,大洛阳顿时一片乱象。纷乱之际,与吕不韦渊源甚深的齐国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丧者们商议对策。奔丧各方众口一词:秦王嬴政诛杀假父、扑杀两弟、囚居生母、逼杀仲父,其薄情残苛亘古罕见,若得候命处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终。一夜聚议,多方折冲,卫国使团放弃了迎葬主张,赞同了奔丧者们的义愤决断:同心合力,窃葬文信侯!
窃葬者,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官身死者径自下葬也。一旦窃葬,意味着死者及其家族从此将永远失去国家认可的尊荣。寻常时日,寻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则,吕不韦终生无子,夫人陈渲与西门老总事又先后在吕不韦尸身旁饮鸩同去。吕府一片萧瑟悲凉,只留下一个女家老莫胡与一班仆役执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撑,对秦王恨得无以复加,谁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吕不韦?自然对众客密议一拍即合。于是,阖府上下与奔丧各方通力同心,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时,用密药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两百甲士,连夜将吕不韦尸身运出了洛阳。及至三川郡守觉察追来,吕不韦已经被下葬了。
虑及掘墓必将引起众怒公愤招致事端,郡守只得飞书禀报咸阳。
“山东士商可恨!六国诸侯可恶!”
嬴政接报震怒不已。以法度论,纵然自裁,吕不韦也还是秦国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东士子商贾与列国合谋,公然在秦国郡县以非法伎俩窃葬秦国大臣,岂非公然给秦国抹黑,置他这个秦王于耻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飞车东来,路过蓝田大营,亲点了六千铁骑连夜赶赴洛阳,决意依法查究窃葬事件,洗刷秦国耻辱,以正天下视听。
“我王留步——”
将出函谷关之时,蒙武、王绾飞马赶来了。
亲见吕不韦惨烈死去的蒙武说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举失之鲁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胜悲切,况乎吕氏旧人?门客故人愤激生疑,以致窃葬,情可鉴也。人去则了矣,我王亲政已无障碍。若执意查究违法窃葬之罪,诚愈抹愈黑,王当三思也。”年轻的王绾更是坦然相向:“臣原为文信侯属吏,本不当就此事建言。然谋国为大,臣不得不言:目下秦国朝局半瘫,吏治未整,百事待举,徒然纠缠文信侯丧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为不妥。”说罢垂手而立,一副听候处置的模样。
嬴政脸色铁青,终于一挥手回车了。
事关国家,唯法决之。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虚王之期锤炼出的信念,更是在与《吕氏春秋》周旋中选择的治国大道。吕不韦既然长期执掌秦国大政,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个人,而是关联天下的秦国权力名号,是秦国无法抹去的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秦国对吕不韦丧葬的处置,也不是对寻常大臣的个人功过葬礼规格的简单认定,而是关联秦国未来大局的国事政事。若非如此,山东奔丧者们岂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来,秦国大臣贵胄客死山东者不可胜数。秦国每次都是依照法度处置,何以山东人士没有过任何异议?当年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国,吐血客死于大梁;随行副使不敢对尸身做任何处置,立即飞报咸阳。那时侯,山东六国朝野非但没有咒骂秦国,反倒一口声赞颂:“秦国之法,明死因,消隐患,防冤杀,开葬礼先河,当为天下仿效矣!”这次,吕不韦尸身搁置得几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东士商与六国官府对葬礼乎,对秦国乎?若是旁个大臣客死洛阳依法处置,山东诸侯会有如此大动静吗?其中奥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任山东奔丧者们窃葬,秦国何以立足天下?
尽管思绪愤激,嬴政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回到函谷关幕府,蒙武、王绾又是各自陈说备细,嬴政终于从愤激中真正摆脱出来。君臣三人计议了整整一宿,决意大度地处置这次震动天下的窃葬事件。处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对朝野颁行紧急王书,以“文信侯猝死,实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错解,情可鉴也”为根基说辞,承认对吕不韦的窃葬事实,申明对预谋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为秦王特使,赶赴洛阳北邙山,以公侯大礼隆重祭奠吕不韦,并以秦国王室名义,为被草草窃葬的吕不韦修建壮阔的文信侯陵园。
“此事如此告结,我心亦安矣!”嬴政长吁了一声。
“王有大度,宣泄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宽慰地笑了。
“余波一平,整肃国政立可着手。”王绾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赶回咸阳,立即分头行事。三日之后,秦王书颁行秦国各郡县,并同时知会山东六国。特使蒙武率领着隆重的国葬仪仗车马,辚辚出了大咸阳奔赴洛阳。诸事妥当,嬴政立即召来王翦、蒙恬、王绾三位新朝干员,开始商议如何着手整肃吏治理清国政的大计。
谁也没有想到,小朝会尚未结束,大咸阳已经乱了。
特急王书颁行之后,朝野议论非但没有体察秦王,反倒传闻纷纷流言丛生。一说秦王着意赐死文信侯,一说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与此等流言相连,秦王嬴政的种种“劣迹暴行”也在巷闾乡野流传开来。最为神秘惊人的传闻是:目下秦王原本为文信侯亲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纷纭之时,咸阳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与游学名士同声相应,搭起了一座高大肃穆的灵棚,昼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吕不韦宽政缓刑,流水般麻衣哭临,在灵前虔诚匍匐。一时间,祭吕之风大起,咸阳城麻衣塞道,哭声竟日不断,比国丧犹有过之。
奉命大祭并督造吕不韦陵园的蒙武,从洛阳匆匆赶回,忧心忡忡地禀报了洛阳事态。山东六国及一班诸侯,非但不体察秦国处置举措,反倒处处借机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吕不韦时,山东人士大举赶来公祭,还要与蒙武争夺主祭权。非但如此,山东人士又散布种种恶毒流言,蛊惑洛阳民众,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动,已经有民众开始悄悄逃往三晋。更有甚者,洛阳老王城的周室遗族与魏韩两国通谋,声言三晋乃周室宗亲诸侯,三川郡该当回归三晋!目下,三川郡守业已对各方谋划探察清楚,深感洛阳有脱秦之危,大为不安,特意敦请蒙武速回咸阳,禀报秦王定夺。
蒙武心绪沮丧之至,说到末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老臣原主从宽处置。然则,树欲静风不止。老臣惭愧,无话可说矣!”当初同样主张大度安抚,以尽早使国事进入正轨的长史王绾,在旁边面色通红,一时默然无对。
“两位将军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头锁成了一团:“国人心乱,六国觊觎。此等局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不可造次处置。只宜等待大局清楚,再定处置之策。”“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来,“此等乱象得寸进尺,岂能容忍?说到底,全然是吕氏门客与在秦山东士商内外勾联,再加六国多方策应所致!我若静观等待,分明示弱,后果难以预料。”
“足下之见,该当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轻的蒙恬一时语塞。
蒙武瞪了儿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赞同王翦之见。”
“长史以为该当如何?”嬴政轻轻叩着书案。
王绾沉吟着:“两说各有其理,臣一时无断。”
“也好。本王断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变,天赐良机。国府善意在先,却得恶意回报。本王无愧庶民,无愧天下。善举不能,只有法治。荀子曾说: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叹,嬴政些许缓和道,“等是不能等。与此等卑劣猥琐之事,若做旷日持久纠缠,何事可为?须得当下决断。”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惊愕。
“长史录书。”嬴政双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对王绾一挥手,清晰口授道,“其一,王翦将军率三万铁骑,兼程进入三川郡,驻扎洛阳通往三晋之要道,杜绝山东诸侯进出洛阳,着力护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务必结案。其二,咸阳令官署,将国中祭吕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诸般流言,旬日内备细查实,禀报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内,将在秦山东士商之诸般谋划、举措及参与之人,一一查勘确凿,禀报廷尉府;其四,廷尉府会同执法六署,依据各方查勘报来之事实凭据,依法议处。”略一喘息,嬴政轻轻问了一句,“如此四条,诸位可有异议?”
“合乎法度,臣无异议!”王翦、蒙恬、王绾异口同声。
“老国尉以为不妥?”
“老秦人往祭吕不韦,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皱起了眉头。
“国法不二出。老秦人违法,不当治罪?”
“老臣尝闻:法不治众。老秦人受山东士商蛊惑,往祭文信侯并传播流言,固然违法。然人数过千过万,且大多是茫然追随。若尽皆治罪,伤国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为,此等无心违法之众,宣示训诫可也,不宜生硬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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