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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性之恶 必待师法而后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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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诸位谁可背得《商君书》?”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学的蒙恬先应一句。

“也好,我给老国尉念几句。”嬴政一摆手,大步转悠着铿锵吟诵起来,“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知。贤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顿,嬴政解说道,“商君是说,国府立法行法,须得教庶民百姓听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国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国府放纵违法言行,罚外不罚里,罚重不罚轻,百姓岂不糊涂,天下岂不糊涂?”说罢,嬴政又铿锵念诵起来,“法枉治乱。任善言多,言多国弱。任力言息,言息国强。政做民之所恶,民则守法。政做民之所乐,民则乱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仁义不足治天下也!故,杀人不为暴,宽刑不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响,一如钉锤在殿堂敲打。

末了,嬴政一声粗重的叹息:“商君之道,说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无可非议。”蒙武沉吟踌躇一句,终是鼓勇开口,“老臣只是觉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细行也,民心也。当年,国人大举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责,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当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将国人往祭与山东士商同等论罪。老臣前议有差,本不当再言。然事关国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辩驳国事,自当言无不尽,我等君臣谁也无须顾忌。”

年轻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脸色:“老国尉前议,无差。长史前议,同样无差。若无国尉长史赶赴函谷关劝阻,本王之举,必然失之激切偏狭。事态如此一个反复,不是坏事。它使我等体味了商君对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说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国至道。”嬴政喘息一声放缓了语调,又倏忽凝重端严起来:“然则,老国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无罪,遭先祖昭襄王无由冤杀,其情可悯。国人虽是私祭,却是秉承大义之举。文信侯不然,伪做阉宦,密进嫪毐,致生国乱,使大秦蒙受立国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国耻,其罪昭然。况其业经执法六署勘审论罪,而后依法罢黜,既无错罚,更无冤杀,何能与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文信侯纵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宽法缓刑之流风。本王若亦步亦趋,吕规秦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老国尉也,治国便是治众,法若避众,何以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谨受教。”

半月之后,老廷尉领衔的联具上书,呈进了东偏殿。

清晨时分,嬴政进了书房,依着习惯,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细打量了迭次显露在层层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带,一眼瞥见廷尉卷,只一注目,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的赵高立即将廷尉卷抽出来,摊开在了旁边书案的案头。待嬴政在宽大的书案前落座,那支大笔已经润好了朱砂架在了笔山,一盅弥漫着独特香气的煮茶,也妥帖地摆在了左手咫尺处。一切都是细致周到的,目力可及处却没有一个人影。

“长史可在?”嬴政头也不抬地叩了叩书案。

“臣在。”

外厅应得一声,王绾踩着厚厚的地毡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依着嬴政的手势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虽是掌管国君事务的长史,但对于大臣上书,王绾的权力只是两头:前头,接收呈送——督导属吏日每将上书分类登录,夹入布标摆置整齐,以三十卷为一案送王室书房;后头,录书督行——国君阅批之后,立即由两名书吏将批文另行抄出两份,一份送各相关官署实施,一份做副本随时备查,带批文的上书做正本存入典籍库。也就是说,在国君批示之前,他这个长史是无权先行开启卷宗的。

这卷廷尉上书,昨夜子时收到,王绾以例归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阅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东偏殿外厅等待录书分送。如今见秦王未做批示召唤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这个铁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难的题目。然捧卷浏览,王绾却颇觉意外。

老廷尉将窃葬之后的事件,定为“外干秦政,私祭乱法,流言惑国”三罪,分为五种情形论定处罚:其一,在秦山东客商与吕氏门下的山东门客、舍人[6],无论发动、参与私祭或传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论罪,一律逐出秦国;其二,秦国六百石(禄米)以上官员哭临者,以“私祭乱法”论罪,夺爵位,举族迁房陵[7];其三,秦国六百石以下官员哭临私祭者,同前罪,削爵两级,举家迁房陵;其四,凡吕氏门客中的秦国吏员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临六国客商所设之灵棚者,以“流言惑国”论罪,保留爵位,举家迁房陵;其五,举凡秦国庶民,哭临私祭并传播流言者,两罪并处,罚十金,并为城旦、鬼薪[8]一旬。

“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也。”王绾明朗回话。

“可在何处?”

“刑罚适当:官吏重罚,庶民轻治。”

“只要依法,轻重无须论之。”

“君上以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摇了摇手,又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是说,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仅在轻重适当,那是法吏当有之能罢了。难在既全大局,又护法制,治众而不伤众,堪称安国之断也。只可惜也,铁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国后继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远忧,臣深以为是。”王绾一点头,稍许沉吟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特颁一道王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风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肃肃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通篇大而无当,人欲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色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粗粝,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国人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

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

文信侯吕不韦自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荡,丑秽叠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大相庆贺,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9],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老秦人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吗?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那《吕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便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流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已到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大忙在即。咸阳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立交罚金,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阳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进入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轻的秦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精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精壮离家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粮抢收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西部几个县而已,何能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毛渠引水,依然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阳流火,三晋饥民潮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潮弥漫开来:今年彗星,春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