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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韩国疲秦计引发出惊雷闪电【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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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间,李斯直觉一场噩梦。

原本人声鼎沸的三十里峡谷,沉寂荒凉得教人心惊肉跳。李斯背着一个青布包袱,立马于东岸山头,一腔酸楚泪眼蒙眬。行将打通的泾水瓠口变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参差嵯峨地矗满峡谷,奇形怪状直如鬼魅狰狞。两岸山林的干黄树梢上,处处可见随风飘曳的破旧帐篷与褴褛衣衫。一处处拔营之后的空地累累狼藉,犹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秃斑,触目可见胡乱丢弃的各式残破农具和臭烘烘的马粪牛屎。天空盘旋着寻觅腐肉的鹰鹫,山谷飘荡着酸腥浓烈的热风。未经战事,三十里莽莽峡谷却活似仓皇退兵的大战场。

极目四望,李斯怅然一叹:“亘古荒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长史王绾的快马密书,召他急回咸阳。王绾叮嘱,经济七署一口声主张泾水工程下马,秦王要他陈说泾水工程之利害做最后定夺,望他上心准备,不能大意。李斯掂来了其中分量,知道此行很可能决定着这个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运,一定要与郑国妥善谋划周密准备。不意,密书到达之日,正逢开凿瓠口的紧要之时。郑国连日奔波中暑,昏迷不能下榻。李斯昼夜督导施工,须臾不能离开。五日之后,郑国勉力下榻照应工地,李斯方能一骑快马直奔咸阳。万万想不到的是,尚未下得泾塬官道,大队甲士迎面开来,尘土飞扬中,旗面一个“腾”字清晰可见。战国传统,王族将军的旗帜书名不书姓。一个“腾”字,来将显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阳都尉嬴腾。李斯立马道边遥遥拱手,正要询问军兵来意,不防迎面一马冲来,一将高声断喝,两名甲士飞步过来将他扯下马押到了将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腾都尉无理!”

“拿的便是你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体宣书!”

不由分说,李斯被塞进了一辆牛拉囚车。刹那之间,李斯看见还有一辆囚车空着,心下不禁一沉,摇晃着囚笼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郑国,我要面见秦王!”嬴腾勃然大怒,啪地一马鞭抽打在李斯抓着囚笼的两只手上,咬牙切齿骂道:“六国没得个好货色!尽害老秦!再喊,老夫活剐了你。”那一刻,嬴腾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孔牢牢钉在了李斯心头。李斯百思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腾,如何骤然之间变成了一头怒火中烧不可理喻的野兽,竟卷起山东六国之士一齐恶狠狠咒骂?

到了泾水瓠口,牛角号一阵呜呜回荡,大峡谷数万民夫聚拢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东塬。李斯清楚地记得,郑国是被四个青壮民夫用军榻抬回来的。刚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块平地,郑国跳下军榻,挥舞着探水铁杖大喊起来:“瓠口正在当紧,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给老夫说个明白!”正在嚷嚷之间,郑国猛然看见了幕府前的囚车,也看见了囚车中的李斯,顿时愣怔得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嬴腾大步过来冷冷一笑:“嘿嘿,你这个韩国老奸,装蒜倒是真!”李斯记得清楚,这句话如冬雷击顶,囚车中的他一个激灵,浑身顿时冷冰冰僵硬。郑国却是特异,面色灰白却毫不慌乱,不待甲士过来,点着铁杖走到了那辆空囚车前,正要自家钻进去,又大步过来对着旁边囚车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阴差阳错,老夫带累你了。”说罢一笑,气昂昂钻进了囚车。

嬴腾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戏,刑场万刀剐你!”转身提着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土令台,对着整面山坡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大喊,“老秦人听真了!国府查实: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得吕不韦庇护,行疲秦奸计,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国!秦王下书,尽逐六国之客出秦,停止劳民工程。引泾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夫各回乡里,赶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声息,既没有怒骂间人的吼声,也没有“秦王万岁”的欢呼,整个峡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嬴腾又挥着马鞭高喊起来:“本都尉坐镇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内必须散尽!各县立即拔营,逾期滞留,依法论罪!”

李斯记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红的暮色中散尽,三十里瓠口峡谷都没有声息。人群流过幕府,万千老秦人直瞪瞪瞅着囚车,没有一声唾骂,没有任何一种老秦人惯有的激烈,只有一脸茫然,只有时不时随着山风飘来的一片粗重叹息。人流散尽峡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着囚车僵直愣怔的郑国突然号啕大哭,连呼上天不止。李斯心头大热,不禁泪眼蒙眬。

次日过午,两辆囚车吃着漫天黄尘到了咸阳。

一进北门,郑国的囚车单独走了。李斯的囚车,单独进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没有任何勘问,仅仅是廷尉府丞出来知会李斯:秦王颁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国士子,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劳,国府赐一马十金,限两日内离秦。

李斯说:“我有公务未了,须面见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国公务,不劳外邦人士,足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无奈,又问一句:“离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辞行?”府丞摇头皱眉说:“纵是本府许你,足下宁忍牵累无辜?”李斯长叹一声,不再做任何辩驳,在廷尉府领了马匹路金,径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进得书房,收拾好几卷要紧书简背在身上,李斯出来对小吏淡淡道:“在下身无长物,些许私物没一样打紧货色,足下任意处置。”举步要走之间,小吏低声说且慢,顺手塞过来一方折叠得手掌大小的羊皮纸。李斯就着风灯打开,羊皮纸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机行事。”李斯心头一热,说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为免撞见熟识者两相难堪,饥肠辘辘的李斯没有在长阳街老秦夜市吃饭,而是专拣灯火稀疏的小巷赶到了尚商坊。不想,转出两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灯火零落,宽阔的长街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直如逃战景象。要在别国城池,李斯自然不以为意,可这是连弃灰于道都要施以刑罚的秦国,如此脏污混乱,岂能不令人震惊?凝望片刻,李斯蓦然醒悟。显然,逐客令也包括了驱逐六国商贾。否则,支撑秦国商市百年的富丽豪阔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狼狈若此?一声长叹,李斯顿时没有了饮酒吃饭的心思,只想尽快离开秦国。牵马进市,再穿过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阳东门奔函谷关去了。

“客官歇店吗?”一个脆亮的声音陡然飘来。

李斯抬头一看,一个红衣童仆笑盈盈矗在面前,与街中情形万分不和谐。李斯不禁噗地一笑:“你小子会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丢在这里?”红衣童仆乐呵呵笑道:“我东家是齐国田氏商社。东主说了,走主不走仆,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几日。这不,才派小子几个守店。先生要是赏光,小子不收分文,还保先生酒足饭饱睡凉快,小子只图个守业有客,领一份赏金。”当啷啷一串说来,流畅悦耳,分明一个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贫寒,少时曾在楚国上蔡的官库做过仓工,后来又做了官库小吏,深知少年生计的辛苦处。听少年一说,不禁一叹:“难为你小子有胆色也,我住一夜。”红衣童仆高兴得双脚一跳,接过了李斯手中马缰,说声客官跟我来,一溜碎步进了前方四盏风灯的大铜门。李斯跟着走进,大店中空荡荡黑沉沉一片,借着朦胧月光与只有回廊拐弯处才有的一盏风灯,隐约可见一座座小庭院与几排大屋都封了门上了锁,幽静萧疏得山谷一般。少年指点说:“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齐国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预先约定,有钱也没有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过往商旅与游学士子最喜欢的,平日天天客满。最后那一片高大房屋,是仓储库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偿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库房。守店期间,能待客的寓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厌烦。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满脸涨红。

“好好好,看了再说。”李斯不屑争辩。

少年再不说话,领着李斯穿过一片胡杨林,到了一片大水池边。池边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开,每座庭院门前都是两盏斗大的风灯与一个肃立的老仆,与沿途黑沉沉空荡荡的沉闷与萧疏,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点说:“客官,这是商社的贵客坊。平日里,只有齐国使节大臣入秦,才能住的。这里距离庖厨、马棚、车场,都最近最方便,所以留作守店客寓。”

“逆境有常心,难得。”

“先生不说我店势利,小可高兴。”

“小哥,方才得罪,见谅。”

少年咯咯一笑:“哪里话来,先生是《逐客令》后第一个客人,小可高兴都来不及。走!先生住最好院子。”说罢,少年领着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门前。这座庭院与相邻三座不同,门口矗立着一座茅亭,池边泊着一只精巧的小船,显然是最尊贵的寓所了。门口老仆见客人近前,过来深深一躬,接过了少年手中的马缰去了。少年领着李斯进院,转悠介绍一番,将李斯领进了正房大厅。大厅西面套间立即飘出一名轻纱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厅中顿时温馨起来。李斯没有丝毫消遣心情,对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给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饭,一醉方休。”少年说声晓得了,站起身轻步出厅去了。

片刻之间,少年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一案大菜一坛赵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生计之心李斯素来精细,一打量皱起眉头道:“你小子别过头,我只有十金,还得一路开销。”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说笑了,原本说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适。”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饮。”少年连忙摇手:“小可陪先生说话可也,吃喝不敢奉陪,这是商社规矩。”李斯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一扫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当半年河渠工,一样。”李斯不无尴尬地笑了。

“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连连摇头,一边擦拭去额头汗水,一边开始大饮赵酒。少年不再问话,只一爵一爵地给李斯斟酒。连饮九大爵,李斯黝黑干瘦的脸膛一片通红。少年笑说:“先生不能多饮了。”李斯拍案:“你个小子晓得甚,这是饭后酒,不怕!”少年笑说:“只怕先生明日晕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钱,我何不多住它几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说不收钱,我商社倒贴你钱。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这是为何?”少年又笑:“我东主说了,秦国逐客,其实是逐贤、逐钱,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来齐国商社者,一律奉为上宾!”

少年一言,李斯心头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问:“店中可有秦国《逐客令》?”少年连说有有有,转身出去拿来一张羊皮纸:“先生请看,这是咸阳令官署发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过摊在案头,却见这《逐客令》只有短短十来行字:

逐客令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六国之客,窃秦而肥山东,坏秦而利六国。若嫪毐、蔡泽、吕不韦者,食秦之禄,乱秦之政,使秦蒙羞,诚可恶也!更有水工郑国,行韩国疲秦奸计,入秦与吕不韦合流,大兴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无力进兵,无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酿成大灾。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国之客心有不轨,行做间人,国法难容。是故,秦国决意驱逐山东之客。自逐客令发之日,外邦士商并在秦任官之山东人士,限旬日内离开秦国。否则,一律以间人论罪。

“睡觉!”李斯突然烦躁,甩开羊皮纸躺倒在地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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